偷书少年

　　梅桑榆

　　郑一镁14岁遭遇“文革”，当时只读到初一，肚子里那点墨水，如不继续充注，很快就会耗光。所幸他父亲是名中医，有些古文底子，常向他讲孔孟语录和做人处世的道理；母亲曾读过13年私塾，则给他讲唐诗宋词、四大名著。父母的熏陶，使他与书结下不解缘。

　　然而，当时学校罢课，图书馆关闭，到处都在破“四旧”，焚书之火燃遍全国，小城也不能幸免，家中有限的几本书颠来倒去地翻，直翻得书破人腻。而想借一本书读，与在马路上拣金子的难度无异。他正为无书可读而发愁，忽听人说凤阳中学的图书馆被人偷了，他心里一亮——自己何不也去偷上几本？他先是到母校图书馆，后来又到城北的师范学校、农学院，找到图书馆管理员，央求他们开门让他借书看。此后，他认识了另一少年夏玉润和被打成右派发配到农学院养猪的老柯。老柯学识渊博，知道哪些书有价值，并且预料到各图书馆中那些古今中外的名著，难逃被焚的命运，便给两人上课，介绍哪些书值得一读。经过高人指点，两人再进图书馆，目标十分明确，一次借两本，揣上三五本，如是往返，终于得书数箱，有经史子集，有中外文学名著，竟是文史哲无所不包。

　　正如老柯所料，1967年春，农学院的造反派终于将图书馆中的大部分图书判以火刑，一同被焚的，还有从教师、教授家中搜来的书籍。那天上午，郑一镁闻讯　赶到“刑场”，但见操场上书集成山，烈焰腾腾，青烟弥漫，纸蝶飞舞，景况惨烈。火堆旁有几个手持红棍的汉子把守，以防有人趁乱偷抢。郑一镁站在一旁，见巴金、楼适夷、曹靖华，托尔斯泰、莎士比亚、契诃夫……等等中外名家大师的书，均无奈地躺在书堆中，一一被烈火吞没。忽然，他眼睛一亮，见流沙河的《草木篇》距他最近，火已烧到书角。流沙河的诗他曾读过一些，十分喜爱，但这本诗集他一直未能拥有。他不顾一切地窜至近前，抄起正在燃烧的诗集，往褂襟里一揣，转身就跑。一守卫的汉子见有人偷书，立即大喝一声，手持红棍追来，他慌不择路，扑通一声跳进操场边的小河，蹚着平胸的冷水，逃往对岸。那汉子当然不愿为追回一本被判了死刑的小书去蹚冷水，站在河边咋唬了两声，便转回火堆旁。郑一镁爬上岸，又跑了一程，见红棍子不再追赶，掏出书来，见书边虽然被烧，文字仍然完整，只是褂子被烧了一个大洞。回到家里，郑一镁将书晒干裱好，读了又读，觉得虽然吃了蹚冷水的苦头又烧烂了衣服，却很值得。

　　说来也巧，十多年后，流沙河先生竟携夫人何洁来凤阳采风，此时的郑一镁已是文化局的干部。由于他读书广博，懂得诗歌，且对凤阳的历史与掌故颇为了解，县委宣传部指名由他负责接待诗人夫妇。他向流沙河先生叙述了当年在农学院“劫法场”，救出《草木篇》的经过，诗人听了，顿时热泪潸然，紧拥着这位远隔数千里、且素昧平生的知音，良久无语。此后，两人谈人生、谈经历、谈文学……长夜促膝，不知东方之既白。书如一座精神的桥梁，使两人的心紧紧贴在了一起。

　　昔日偷书少年，今已年过半百。回首往事，正是那段偷书的经历，使他迷于书醉于书，这种迷醉，使他在文化荒芜的时代没有虚度青春，并使他成为一个有学问、有识见，面对人生的任何曲折坎坷也从不气馁的人。

　　图：

　　本版插图／张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