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救了19个人却没一个人来救他

　　重庆开县农民金有树勇救19名落水乘客后染病，无钱继续治疗含悲死在家中，其妻回忆丈夫生命中最后的日子——

　　他救了19个人却没一个人来救他

　　采写：本报特派记者　姜英爽

　　去年10月23日，重庆开县农民金有树在池塘中勇救失事中巴中的19条生命，之后悄然离去。然而不久医生发现他因在水中浸泡过久，诱发了肺气肿和肺癌，金有树不得不住院治疗。在举债4.8万元之后，金家再无力负担更多的医疗费用。万般无奈之下，金有树提笔向开县县长及有关部门写求助信：“我救了19人的生命，现在求领导救我的命。”然而信如泥牛入海。今年3月8日，金有树的遭遇经过媒体披露后，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和思考，更引来了当地政府迟来的关怀，然而3月10日，年仅45岁的金有树已经病死家中。

　　3月19日，仍然沉浸在悲伤中的金有树的妻子刘先桂接受了本报记者采访，讲述其眼中的金有树之死。

　　他救人　不是为了得奖金

　　“(救人)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嘛，他跟我说，换了谁当时都会去做，救人救都救了，如果说出去，会让人瞧不起，人家会认为我们想出名，得政府的奖金。”

　　旁白：出了开县县城，沿着颠簸的土路北行数公里，乡村公路边上，就是金有树救过人的池塘。站在池塘边上，沿着山坡小路上行几百米，就是金有树的家。金有树死了，但仍然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络绎不绝前来造访。

　　去年10月23日，开县交通汽车运输总公司第一分公司所属的一辆中巴车满载19名乘客，行至开县丰乐镇乌杨村一堰塘边时突遇险情，一头栽进水深达5米的深塘。乌杨村村民金有树发现后，立即跳进冰冷刺骨的水中，砸开车窗，将车内19名乘客一一救出。因为在冷水中浸泡的时间过长，金有树当晚就发起了高烧，随后染上了不治之症。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还记得去年10月份金有树救人那天发生的事情吗？

　　刘先桂(以下简称刘)：记得清清楚楚嘛。那天我和他两个在地头摘菜，听到轰的一声响，一辆客车在堰子(池塘)那里栽到水里去了，有人在那里喊救人，他(金有树)扔下锄头就跑过去了。我跑得慢，就在后面跟过去。

　　记：你到现场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呢？

　　刘：有树已经救起来几个人，还在那里救人，浑身都湿透了，在水里泡着。

　　记：当时周围的人多吗？

　　刘：看的人很多。

　　记：下去救人的呢？

　　刘：只有他一个人。

　　记：为什么没有其他人去救？

　　刘：当时水很深，我们这里好多(男)人都出去做活去了，(在场的男人)不会凫水，他凫水凫得好。

　　记：你当时看到他救人，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刘：这个感觉有点复杂。当然救人是应该的，我还是有点心疼他。已经是10月份了，水当然好凉的了，他那一阵子一直有点咳嗽，有病在身，我心里面还是不放心。

　　记：他一共在水里呆了多久？

　　刘：救人救了半个多小时，给人摸那些货，又有一个小时。

　　记：摸货？

　　刘：他把人一个个地救起来了，那些乘客还要他把他们掉进水里的货(物)给摸出来，有的乘客说，他的东西很值钱，要他进水再去摸出来。他就又进去给他们摸去了。

　　记：你看到他捞出来的都是什么东西了吗？

　　刘：看到了，他在水里来回摸，摸到了游过来，那些人就在岸上接。

　　记：都是什么东西呢？

　　刘：口袋啊，鸡啊，包包啊，还有那些打工的出门的行李。

　　记：他们就要求他把这些都一一给捞出来？

　　刘：对嘛。我心里面想，这么冷你不要去了，救人救出来就好了么，还要给他们去捞东西。我跟他说了，他没有理我。

　　记：你觉得他们做得过分吗？

　　刘：我当时没有说，可是心里面有这种想法，见死不救不应该，但是我觉得他太老实了。我在边上喊，你不要去摸了么！他没有理我。

　　记：如果你当时知道他后来因此而病情加重，而且他得的是肺癌的话，你还会让他这么做吗？

　　刘：如果知道是这种情况，我肯定不会让他去救了。

　　记：救完人的金有树当时是什么样子？

　　刘：他浑身在发抖。我看得好心疼。他从水里出来，我跑回家给他拿来夹袄，我们就回家了。

　　记：回家后你埋怨他了吗？

　　刘：那天晚上他就咳嗽很厉害，发高烧，我说他不该去替人拿那些包包，他也没说什么，我们以后就再也没有说这些事情了。

　　记：也没有跟别人提起过吗？

　　刘：没有。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嘛，他跟我说，换了谁当时都会去做，救人救都救了，如果说出去，会让人瞧不起，人家会认为我们想出名，得政府的奖金。

　　记：他救了这么多人，开心吗？

　　刘：他好像也没有表示出什么，因为他老是做这样的事情，我也已经习惯了。

　　记：他以前做过很多次类似的事情？

　　刘：就说到水里救人，他都救了几次了。有一次他在堰子里看到一个老头已经淹死了，他把人捞出来，打听到这个老头的家，他就去让这老头的儿子把尸体背回去，可是人家不肯来背，后来还是金有树自己把尸体给背回老头家里去了。人家拿钱来感谢他，他也不要。井喷的时候，他也要跑去参加清理，忙了好几天才回来。

　　记：他得到了多少报酬？

　　刘：给了26块钱，还得了一双鞋。

　　记：什么鞋？

　　刘：一双解放鞋(胶鞋)。一直到最后，他还一直穿着。

　　走投无路了他才写信

　　“(决定写信的时候)金有树说不好嘛，二姐就说，你不要争那个脸面，你没那个能力，如果政府能够救你，那是很好的了。后来他就同意了。他感到是无能为力了，他是真的不想死嘛。”

　　旁白：此后，金有树病情越来越严重，拖到今年1月19日，金有树住进县医院，2月13日，金有树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刘先桂就到处借钱，把丈夫送到西南医院继续治疗；2月18日，正月初十。四处举债的金有树发出了给政府的求救信：“我救了19人的生命，现在求领导救我的命。”2月28日，金有树被确诊为肺癌晚期，3月1日，再也无力承担医疗费的金有树，离开医院回家。

　　记：你们花了很多钱给金有树治病？

　　刘：一共是5万多。

　　记：这些钱很多都是借来的？

　　刘：对。后来借都借不到了。一共是借了4.8万。

　　记：你们自己有多少钱呢？

　　刘：我们一共有1.1万元钱。在开县住(院)就花完了。

　　记：这是你们所有的积蓄？

　　刘：是么。从来就只有那么一点钱。

　　记：这些钱是怎么存下的呢？

　　刘：金有树以前就是打点工，挑担么，现在在县城那个幼儿园(做厨师)，一个月有520块钱，才只干了一年，我就是靠养点猪，我们还有两个老人，一个孩子，一共五个人。

　　记：这个工作你们满意么？

　　刘：不错，比光在地里(干活)要轻松一点么。马马虎虎能够过得下去。我们虽然没有钱，但是过得还是很幸福的。

　　记：是谁先提出给县里写求救信的呢？

　　刘：是金有树的弟弟，他经常看电视，懂得比较多，他就跟我说，嫂嫂，我想替你们向政府求援。我说不可以嘛，他说，哥哥救过这么多人，是不是也该有人支持他？你还是向政府写封求助书，要是有消息，总还是(钱)松快一点么。他后来又打电话来，说写了信了，他二姐就到医院来给我们送钱，就告诉金有树了，说，兄弟，你不要着急，安心地治病，弟弟给你找人求助了。金有树说不好嘛，二姐就说，你不要争那个脸面，你没那个能力，如果政府能够救你，那是很好的了。后来他就同意了。

　　记：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同意呢？

　　刘：他感到是无能为力了，他是真的不想死嘛，又知道住院住不起。实在是没有办法，他才同意这么做。

　　记：那你们觉得政府该不该救助你们呢？

　　刘：我们以前没有这么想过。我们没有把这件事情当个很大的功劳啊。

　　记：你们给政府写了信，觉得希望大吗？

　　刘：不敢有多大的希望。人家也说，哪个会理我们嘛。

　　记：那你们心里又盼望不盼望政府真的来救助你们呢？

　　刘：心里面想，又觉得是想不到的。

　　记：你觉得这可能只是一个幻想。

　　刘：是这样。

　　记：你们怎么谈论这个事情的呢？

　　刘：人家都说我们县长是个好县长，也好像听说县长批示了，但就是没等到回音。

　　记：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回音，你们埋怨过政府吗？

　　刘：我们没有埋怨。政府(干部)那么忙，可能来不及处理这个事，也许不知道他的病这么重，也许对他救人的事还是怀疑，认为不是真的，是想要政府的救济金。他救人的事情没有公开过，政府根本不知道；政府得到报告后可能还要开会研究，还有一个调查核实的过程。金有树也是这么说的。

　　记：如果媒体没有曝光这件事情，政府可能到最后也不会有回音，你觉得你们心里会抱怨吗？

　　刘：也许心里会有点不舒服，但是也没有抱怨。当时我们救人不是为了得奖金。我们写信求助，本来也没有多大的幻想。

　　记：是你告诉他，让他放弃治疗出院回家。

　　刘：当时已经借了那么多钱，又知道他得的是癌症，我只能这么说，我当时实在是不想去跟他说，原来我都不跟他说欠了多少账。可是人家跟他一起住院的人悄悄地跟我说，问我们的(经济)情况怎么样，我说已经借了很多，当时每天输血就是2000多元，人家就说，没有钱，那就还是别治了，又是这个病，治不好。我跟金有树说：没钱了，我们回家吧。他说，出院不是等死么？

　　记：你不觉得如果他在医院得到很好的治疗，可能他的生命还会更长一些？

　　刘：那是当然，医生也这样对我们讲，他是我们家里面的顶梁柱，哪怕我们生活贫穷些，他有十块钱也要全给我们这个家庭，他有一块钱也不会拿出去打牌，没得这个人在，我们的生活会更困难。

　　记：在你们村里，是不是得了癌症就要放弃治疗？

　　刘：我们这里没钱的人都是这样的，要是可以治得了的病，都是砸锅卖铁去看病，哪怕贫穷，只要人在；得了癌症就不要治了，得病的人也是这样选择。金有树不知道他自己得了癌症，他也跟我说：“如果我是得了癌症，我就不要浪费钱了。”

　　记：如果生病的是你？

　　刘：那我也不要浪费钱了。人死了，欠的账还要活着的人还。哪个会挣到这么多钱还呢？

　　记：金有树临去之前，还交代你们一定要把欠款还上。他为什么还会惦记着这笔钱呢？

　　刘：他不喜欢欠人家钱，以前我们有时候(经济)很困难，但是只要能够过得去，我们从来不借别人的钱。就是没有办法(才)借了，也是几天就赶紧还上。他跟我说，他一辈子都是在帮别人干些什么，他也不想别人帮助他，欠人家人情，就是死后也不想。

　　记：如果没有后来的政府帮助，这些钱，你本来打算靠什么还？

　　刘：我们是移民嘛，可能还有一些移民款，还有个房子可以卖掉，先还一些钱，剩下的钱要靠儿子去打工挣钱。

　　记：移民款有多少呢？

　　刘：可能有个七八千块钱。

　　记：那不是跟48000元还差很远？这些欠款，如果没人帮助，你要多久才能还上？

　　刘：如果没有移民款，我是很不容易把这些钱还上，也许要十年，也许更长时间。

　　临死　他都不后悔救人

　　“(他最后走的时候)没有后悔，他还很高兴政府没有忘记他，临走之前，他还把儿子叫来，说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够跟他一样，多做好事，不做坏事。儿子只是哭，没有说话，他就不肯闭眼；儿子说一定会听爸爸的话，他才闭了眼睛。”

　　旁白：直到金有树临去世前2天，中间长达18天时间，其求助信，如石沉大海。3月8日，当地媒体披露此事，当天，该县有关领导前往探望，并决定给金有树免费治疗。但是金有树病情恶化，并于10日与世长辞。

　　记：那些金有树救过的人，来看过他吗？

　　刘：只有一个住在附近的人来过。记：你有没有埋怨过，觉得他们应该来看一下救了他们生命的人？

　　刘：不埋怨。

　　记：为什么？

　　刘：这也不是好大的一个事情么。其余那些人，也许不知道金有树生病了。也许有的打工去了。

　　记：那段在家里等死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呢？

　　刘：他不想死，他天天盼着去医院继续接受治疗。我觉得很难受，老觉得我对不起他。我只有一个人偷偷地哭。

　　记：政府来看他的时候，他开心吗？

　　刘：当时他的病已经好严重了，他还是撑着坐起来，干部送了钱来，还说第二天会有人去接他，可以免费治疗，他当时还是很高兴，他跟我说，政府看他来了，感谢政府。他还跟我说：“你们打算把我送到哪个医院去？”

　　记：他觉得自己有救了。

　　刘：是这样嘛。

　　记：你呢，你当时是什么心情？

　　刘：我也很高兴。虽然我知道他得了这个癌症，可是我还是希望有人把他送到医院去，就是死在医院里，也许他心里也会舒服一点。

　　记：为什么呢？

　　刘：他心里面好像是觉得，在医院里，就有希望活下去。那天政府来人走了之后，他还说：“哪怕到医院输点氧也好啊！”9日那天，村里有个干部骑着摩托车是要来告诉我们，要接他去治疗，可是他的车路上出了车祸，到了我们家的时候，金有树已经不行了。

　　记：那你告诉我，你觉得政府到底应该不应该伸出手来救他一把？

　　刘：他既然做了一些好事，那么政府也许应该为他做一点事情。

　　记：你觉得他是真的很感激政府吗？

　　刘：我们一直都没有很多希望。现在政府这么关心我们，我们真的很激动。

　　记：可是这些关怀和荣誉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你有没有觉得政府和社会的关心，已经来得太迟了？

　　刘：也有一点那个想法，但是也没有那个想法。

　　记：为什么？

　　刘：因为政府后一段做得还是好的。给我们送来钱，要把他送去治病。

　　记：那你知道为什么他们忽然会这么好吗？

　　刘：可能是报纸开始报道了，我也不清楚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记：金有树最后走的时候，你觉得他后悔过自己救人吗？

　　刘：没有后悔，他还很高兴政府没有忘记他，临走之前，他还把儿子叫来，说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够跟他一样，多做好事，不做坏事。儿子只是哭，没有说话，他就不肯闭眼；儿子说一定会听爸爸的话，他才闭了眼睛。

　　记：如果他现在在天上可以看到这一切，你觉得他会开心呢还是难过？

　　刘：我想他是难过的吧。他不想死。

　　记：即使现在给了他很大的荣誉？

　　刘：对于我们这些老百姓来说，要什么英雄称号都不重要。关键是人能够好好地活着，现在人都不在了，要那些有什么意义呢。

　　记：你觉得他走得有点遗憾？

　　刘：从他个人来说，他一直是不喜欢依靠别人，求助政府也是走投无路，他当然希望有人可以挽救他的生命；我们不是埋怨政府，我们还是感谢政府，但是他的人已经走远了。或许对他来说，这一点他是感到遗憾的。因为他并不想死去，可是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

　　记者手记

　　金有树死了。或许他的病跟救人没有什么直接联系，但是这位救过19条生命的平凡农民，到自己需要被救助的时候，却没有人向他伸出援助之手，最后因为无钱医病，凄凉地死在了家里。

　　“救人不是为了得政府奖金”，金有树是万难当中才做出求助政府的决定；金有树是多么容易满足，一直到死去，他仍然对迟来的政府关怀充满了感激。即使他的妻子，似乎也觉得自己隐隐的埋怨是多么不应该。因为在她看来，丈夫在危急时刻的求助呼喊，在政府(官员)那里，是多么微小的一桩事情。

　　金有树之死已引起重庆市委市政府的重视，他们日前已派出调查组赴开县展开调查，金有树治病所花掉的数万元钱也已由开县政府解决了，在媒体喧闹了一阵之后，金有树的名字也很快会被人们淡忘，可是，对刘先桂来说，她永远失去了她的丈夫，失去了以前清贫但是幸福的生活。而这，将是她永远的痛。

　　图：

　　刘先桂至今还保留着丈夫金有树临终前写给县长的求助信：“我救了19人的生命，求县长救我的命……”　资料图片

　　年仅45岁的金有树走了，他没有埋怨那些他曾救过的人，也没有埋怨姗姗来迟的政府救助，只是有一点遗憾。这或许并非他一个人的遗憾。

　　《三峡都市报》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