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印记

　　其实对罗大佑的歌听得并不多，高中时只听过《童年》和《光阴的故事》，还都是国内歌手翻唱的，和罗大佑自己唱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大学以后才陆续地听到他的其他歌，但到现在为止，还是这两首歌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我能记得其中的每句歌词，虽然罗大佑的歌词一般不容易全部记清。

　　最初听到的这两首歌，写的都不像一般的流行歌曲一样，是一段时间的一种情感，而是对人在不同阶段的最基本的情感与状态的概括，是成长的印记。青春期的多愁善感，童年的迷迷糊糊，盼望长大，好奇、幻想又孤单的感觉很多人都有过，这些微妙的感觉居然可以在流行歌曲里表达得这样清晰，不但使我第一次听时就被紧紧扣住了心弦，而且此后至今每次听时都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对罗大佑的歌从一开始就是特别喜欢，无条件地接受，觉得他的歌是那样与众不同。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觉得越来越喜欢，每次听都有新的感受。

　　罗大佑是个什么样的音乐人，恐怕谁都一时难以说清。他的特点不像崔健那样鲜明，容易界定，他曾经愤怒反叛，又极尽温情浪漫；既可以极度地具有思想性，也可以同时创作出很多商业流行度很高的歌曲；他的音乐横跨民族、摇滚、流行曲、台湾音乐等不同领域。

　　上次罗大佑来大陆开演唱会，狂热的观众大多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七十年代初出生的人虽然也有一些，但在同年龄的人中肯定不是普遍现象。

　　为什么这个年龄段的人会特别地喜欢罗大佑呢？那种喜欢真的是发自内心的，深沉，悠远，与现在的新新人类的追星完全不一样。

　　不仅仅是因为在最好的花样年华听到了他的歌，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我出生于“文革”开始的那年。那时，物质极度匮乏。上初中的时候，北京才开始出现从广州倒腾来的最简单的“板砖”式的录音机，上高中时，盗版的东西尚未风行，仅有的一些翻录磁带也主要是邓丽君、刘文正。上大学时，小的随身听才慢慢出现，是奢侈品。那时接触的正经歌手和歌曲也不多。由于多重的匮乏集中到一起，对于好的流行音乐，大家的耳朵和神经都处于极度饥渴状态。

　　那时的生活和现在相比，是简单的，淳朴的，平和的。电视节目没什么挑选余地，看书比较多，孩子的生活里没有电脑、游戏、光盘，没有那么多的诱惑。但那时的人好像不放松，精神上比现在沉重。

　　我们那个阶段的人，处于一个链接的位置，既能够接受新东西，不像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人背负了那么重的政治压力，又不可能完全放开，内心传统的东西还是起决定性的作用，不可能像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后的人那样轻松自如。我们受的是完全传统的教育，是理想主义的最后一代。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新的时代到来了，过去那种理想主义越来越行不通了。我们想摆脱传统中一些负面的东西，又觉得我们希望的现代化的东西一旦到来，并不如想像的那么好，本能地觉得恐惧和茫然。这是一种非常矛盾的感觉。现在回头看，我觉得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有过真正飞扬的青春，从初中开始就以为长大了，故作大人的姿态，现在看来那是一种不正常的异化现象。

　　在这种内心矛盾且饥渴的状态下，遇见了罗大佑和他的歌。

　　罗大佑不但能创作出出色的旋律，同时他在歌词上的文采与体现出的人文关怀也同样无人能及。与前人相比，他大大提升了流行音乐的艺术水准与社会功效。他的音乐无论在思想诉求，还是情感诉求上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关怀我们生命中的每一个变化。这种人文关怀以及思想和情感的诉求正好满足了我们这一代人矛盾的心理，吻合了我们传统的责任感与开始想表达自己内心深处真实感受的心态。那时，因为没有可以借鉴的先例，我们还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感受。罗大佑给了我们一种生命的认证，听他的歌，觉得自己活着。他的愤怒，他的感受，我们好像都在自己的世界中发现过，被他整体地表达出来。许多我们想说而没有说出的感觉，就这样被他唱出来了。

　　我们所处的时代，因为有太大的变动，人们心中有一种近乎于乱世的感伤和苍凉，在这个时代成长起来的人，觉得青春、爱情和理想都无奈地逝去，什么都抓不住，舍不得又放不下。罗大佑触摸到了这种共同的背景，表达出了我们共同的感受。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这样好的歌，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真正喜欢的就不多呢？时代在这里真的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除了生长背景的不同，表达方式也是另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表达方式，不同的创作者会作为时代的代言人出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罗大佑，九十年代的王朔，世纪末的周星驰都是最有代表性的。罗大佑和周星驰都曾经在自己的作品里对爱情这一永恒的主题表现得淋漓尽致，把对爱情的渴望、执着与无奈充分展现，但方式完全不同。罗大佑的倾诉是含蓄深远的，周星驰的表达则是用非常痛快或者过火的话说出来，造成一种并不真正在意的假象。

　　人在童年和青春期时都会感觉到孤单，对感情的表达都会有一些羞涩。在我们那个年代，有些话可能永远无法说出口，很多东西可能就此深深地埋在心底，罗大佑含蓄深沉的表达方式与这种感觉非常一致。而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以后出生的人，他们的物质和我们那时比起来丰富了不知多少倍，他们可以用多种消遣的方式排解自己，但是，他们的内心也会感到孤单，这是人在成长过程中开始慢慢接触社会时的必然表现。真正的爱情的表达还是会有羞涩，也要选择一种方式来掩饰。我们当时的选择是说不好宁可不说，但现在的孩子一般不会选择埋在心底，而是换了一种物极必反的方式，用貌似过火的语言方式把感情表达出来，看似不经意，不动心，实际上是同样的深情。这种方式的好处是能很好地保护自己，对方即便不接受也能继续用调侃的方式收放自如，这是非常聪明的选择，符合现代人的价值观。而我们那时选择的感情表达方式如果被对方拒绝，会出现非常尴尬的局面，完全无法收拾。

　　所以，时代造成的表达方式的不同在这里也起了很大的作用。虽然我喜欢周星驰，喜欢聪明的做法，不愿意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但因为已经形成的内心的标准，我还是倾心于我们那时的表达方式，并在每次听到罗大佑的歌时认真地感动。

　　觉得真是幸运，在自己还是一张简单的白纸、最茫然寂寞的时候遇见了罗大佑，他的歌用无限的理解、关怀和温情，陪伴我度过自己生命中的青涩时光，说出了我心中的感觉，并让我成熟后听到他的歌时，回头看自己的青春，自然地感动，充满温情。那时的我，是那样的简单和渴望，只要一点点关怀就能够满足了，但居然能够和这样的音乐天才相对，聆听他的音乐，接受他的关怀，就算是没有过真正飞扬的青春，也可以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