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速写

　　一个老泥水匠的梦

　　马六十“无常”了。

　　马六十是全村年岁最大，手艺最高的泥水匠。他没有妻子儿女，打了一辈子光棍儿。那把总是擦得通明铮亮的瓦刀，是他最贴心的忠实伙伴。凭着一把瓦刀，他一生盖了无数间房，修了无数座桥。上岭村谁家的屋没有马六十垒的坯？谁家的屋顶没有马六十上的泥？

　　马六十生前很少说话，沉默得像一座山峰。他大字不识，了解上岭村以外的世界，全凭着一个砖头大的半导体收音机。他一生辛勤劳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临终也没留下一声呻吟，就像黄土高原的一蓬蒿草，无声无息。揣着山里人的痛苦，揣着儿时的梦，马六十走了。

　　埋葬马六十的那天，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浇湿了多日干旱的黄土地，也湿润了上岭村的人心。乡亲们要给马六十立一块碑，可是没有一个人会写碑文，就立了一块无字碑，不是为了对应生前沉默的亡人，实在是出于一种无奈。

　　上岭村有29户人家，没有一个读书人。山大沟深，隔绝了村人与外界的来往，也隔断了娃子们上学的路。那座象征信仰象征尊严的清真寺，老阿訇只懂得些许阿文。马六十省吃俭用，积攒了几十年的血汗钱，一分两分，一角一元，塞满了一个个泥罐罐，装满了好些个纸盒子。他要用这些钱，亲手为上岭村盖几间课堂，办一座村学。他要用那把泥刀开启一扇知识的大门，让朗朗的读书声成为上岭村最动听的声音。可是真主没给他时间，没等他给那些钱派上用场，就遗憾地离开了人间。

　　一个老泥水匠一辈子的心愿，一辈子的梦，终于深深感动了全村老人。这些老人大多是一家之主，是家庭主事的。他们中有的捐出准备盖新房的木料，有的献出给孙子成亲的彩礼，还有的卖掉老伴的银首饰买砖买瓦。上岭村人要改写祖祖辈辈当睁眼瞎，没有人会写碑文的历史，要让后代成为识文断字的穆民。他们要让九泉之下的马六十看见，孩子们背起了书包，他的遗愿开始实现了。老人们嘱咐孩子，待有一天你们学成了，一定要好好给马六十爷补上一篇碑文。

　　放学第一天，一群戴小白帽的孩子，恭恭敬敬站在马六十爷的坟头上，齐声朗诵第一篇课文。孩子们相信，六十爷一定会听见的……

　　那片青青的草地

　　他真不愿意再提起那件让人脸红的事，就因为目不识丁，造成老爹服错了药，险些送了命。愚昧犹如一团乌云，遮住了他一家几代人的光明。在没有书报和面对文字读不出声音的世界里生活，有时长眼睛却跟双目失明没有多少差别。

　　他几十年固有的观念动摇了，一个祖辈留传下来的遗训轰然坍塌，“不能让下一代只会念经了！”他对着自己的心坎说：“愚昧比黑夜更黑暗。”他把自己这一生走过的路，从头至尾咀嚼了一遍，让他沁出了一身冷汗。他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思维方式，他要他的儿孙后代，跟上太阳的脚步，走出愚昧的死胡同。

　　当他扯完这一年的最后一页日历时，也扯完了他这一生的悲剧。他毕恭毕敬地立在老爹面前，虔诚而又坚定地说：“大大，让哈麦得上学念书吧！”那个经名叫穆萨的孩子，顿时兴高采烈起来，那天夜里从梦中笑醒了两回。

　　第二天一大早，他走了十几里山地，从县城百货商场买回一个草绿色书包。他一路上自言自语：“这小小的书包，要装进天下的学问，真是无价之宝。听人家说，学问能让小麦长出两个穗头，能把土山变成金山。”他用手摸摸书包，“难怪一个小小的包包，比一口袋麦子还值钱。”

　　小河沟睡醒了。学校的钟声敲得山响，传得很远很远。他背着哈麦得，背着11岁才上学的儿子，背着山里人吃饱了饭才有的聪明。翻过一道道放羊娃走过的沟谷，翻过一大片挖过甘草的沙荒地，翻过一条条盛开着马莲花的山峁，仿佛翻过了一个愚昧的世纪。他一点也不觉得累。

　　好流畅好开心的“花儿”，从他缺了牙的嘴里淌出来。多少年没唱过“花儿”了，他像又回到无忧无虑的娃子时。他后悔当年只去念了三天识字班，第四天就被几个长辈拉到清真寺去做礼拜了。他对自己的信仰很虔诚。他渴望信仰能给他更多的聪明。信仰给了他许多做人的善良和慈悯，却没能把他领进学问和科学的门槛。

　　远远传来清亮的上课铃声。哈麦得紧紧搂住大大的脖子，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看见了校门前那片青青的草地，草地上的孩子们唱着歌，向他举起一双双欢迎的小手。哈麦得和他大大很感动。

　　他背着哈麦得走进校门的一刹那，仿佛走进了一座神圣的殿堂。

　　“青青的草地，洁白的羊群”。“花儿”沿着沟沟峁峁流淌……

　　三代人

　　马冬生一家是六盘山下的一户普通农家。

　　祖父、父亲和孙儿冬生，这三代人的生生死死，酸咸苦辣，勾勒了中国农民近一个世纪的命运。

　　祖父马万禄

　　他保存着一张老照片，是一位叫长江的记者，七十多年前照下的。照片中人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老照片已经泛黄，黄得都辨不出眉眼了。

　　地租借贷，把祖父的颈脖扯得像老胡琴上的一根弦；苛捐杂税，把他的腰压得像一张弓。在那沟壑一样的皱纹里，深刻着屈辱、饥饿、贫病的岁月。他们羸弱的肩头，背负着一个民族的给养，一个民族的兴衰。卑贱的生活，像一碗永远喝不尽的黄连水，苦了祖祖辈辈，没有眼泪，没有欢笑，没有悲愤，也没有叹息。一年365天，甚至不曾做过一个开心的梦。对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他们全然无动于衷。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使人麻木，失去了活力的生命让人浑浑噩噩。

　　祖父们也呐喊过，就像无雨的炸雷，从空中一闪而过。祖父们也抗争过，好比在烈火上添一堆干柴，那火焰燃放得更高了。火被扑灭了，心灵的灯也跟着熄灭了，脉管里的血也变得冷却了。祖父老了，他什么也不想，只盼着早一天没有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他坚信，他这个普通的庄户人，一生清清白白，即使进不了天堂，也不可能下地狱。父亲马谷雨。

　　一生下来就尝到了饥饿的滋味，打娘怀里就知道了什么叫剥削，娘的两只奶头，一只奶谷雨，一只奶东家的七少爷。

　　父亲这一代人，是民主革命的脊梁。解放战争时期，在浩浩荡荡的南下大军中，一个战士配置五个老百姓，五个老百姓保障一个战士的后勤给养，可以这么说，没有后方源源不断支援，就不会有前线胜利的捷报。是父亲这一代人，穿过敌人的封锁线，推着独轮车运粮食，在炮火连天的战场，抬着担架抢救流血的伤员。

　　抗美援朝，把最大一个娃子送过鸭绿江，买公债，掏空了半个家业。搞土改合作化，谷雨头一个搬倒界石，合伙耕种，他深信，世世代代的贫穷总算熬到了尽头。

　　20年，在追求幸福的乡村大道上，谷雨脚上的鞋子，换了一双又一双，虽然没有一双是合脚的，他却一无反顾地朝前走。他信任路标，信任誓言，深信在不远的前方，必定是太阳的故乡。

　　谷雨虔诚地投入了一场据说是灵魂深处的革命，像许多人一样，从狂热走向野蛮，从蒙昧走向残暴，在“文化革命”的旗帜下，一点也没有受到文化的熏陶，革命革得筋疲力尽，路标指向一片蒙昧。谷雨和他那一代人，几乎都倒退到粗野、冷酷、六亲不认。

　　谷雨的母亲唤他回家耕地，谷雨的父亲唤他回家植树，家乡的炊烟唤他回来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庄户人。

　　孙儿马冬生。

　　冬生在动荡中长大成人，生活教会他爱，教会他恨。

　　既然读书无用，知识愈多愈反动，何不一头扎进黄土地，刨土挣劳动工分，也好减轻家里的负担。冬生上工走在前头，收工走在后面，可是任他挥洒汗水多么卖力，贫瘠的黄土地总是十年九旱，生产队的大锅饭总是稀汤寡水，种一沟葱也是“资本主义”，赶一趟大集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希望在哪里？

　　一个天翻地覆的秋天，八亿人重过了一次1949年10月1日。那种“解放”了的心情，不亚于新生。冬生眼含泪水给爷爷读一条新闻，恶梦醒来是春天。一连几年，一年一个“一号文件”，每一条都说到庄户人的心窝里。土地进户了，庄户人终于穿上了合脚的鞋子，走起路来挺胸阔步，再不伸手讨要救济粮了。

　　有了土地，农民就有了命根子，有了种植的自主权，就吃了定心丸。农民真正成了土地的主人，农村才有了五谷丰登，牛羊成群。电灯照亮了穷山沟，公路修到了家门口，有了存折的冬生，买了一辆“东风”跑起了运输。再没有人轻视“财富”了，再没有人鄙视“金钱”了。冬生们理直气壮地发了家，致了富。

　　诚然，生活中也有诸多令冬生不快的事情，譬如一个乡长贪污了十几万元，有些部门乱收费乱摊派，假种子假化肥坑害了半条沟的种田人，进城打工的兄弟年终拿不到工钱……面对这些不该发生的烦心事，冬生们只有愤怒，却并不心灰意冷，他们的血还是热的，他们的心还时不时地激动。他们又一连两年读到了“一号文件”，他们期待西部的明天，明天将构建一个健康、平等、和谐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