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件人

　　文/嘉男

　　手和脚动了几下，睫毛动了几下，安美，彻底醒了。

　　对面雪白墙壁上的斜方形阳光白花花地刺着她的眼，她感到阳光的温暖，身体的松软。然后，她猛然想起，这一次醒来与以往是不同的，她穿戴整齐，都是平时最好的衣物，这肯定不是从正常的睡眠中醒来。再想想，哦，对了，自己吃过上百片安眠药，是从死亡中走出来的。这意味着，她又失败了。生不容易，死怎么也这么难？

　　她忽地坐起来，脑袋像装满水的热水袋晃荡着，晕晕的。她摇晃着身体，呆呆地看着客厅的一面墙上的石英钟：8点15分。她已经躺了两天两夜。

　　两天两夜，安美觉得自己好像出了一趟远门，刚刚回来，对这屋子有些陌生了。于是，她摇晃着，把每个屋子都看了一遍。

　　在卧室隔壁房间门口，她停了好一会儿。房间里堆着一些赵苏的东西，都装在纸箱里，然后就是银灰色简易桌上的一台电脑了。他是做电脑生意的，就在这所房子里留了一台，在和安美同居的那些幸福的日子里，他教会了她怎样操作电脑，怎样上网，怎样申请免费信箱。

　　她慢慢向厨房走去。厨房里还是两天前的样子。一个空的快餐袋，一只碗，一双筷子。

　　接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做什么。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

　　她在卧室隔壁的房间门口站住，盯着那台电脑。这应该是这所住宅里惟一可操作的物件，不论她在等待还是无聊打发时间，这是她现在惟一可做的事了。她走过去，坐在那把深灰色的小转椅上，打开了电脑，进了自己的信箱。她想给人发信，可是给谁发呢？她呆坐着想了一会儿，在收件人地址一栏，打上了赵苏的信箱地址。苏哥：

　　别恨我，我一直爱你。我就想与你永远在一起。

　　安美

　　安美按下“发送”按钮，发走了信。她心里空落落的，自然想起与赵苏的相识。那是春季里的一天，她的理发店门前的柳树刚发芽，赵苏一脚踏进来，坐在了她的理发椅上。她一边为他理发，一边在镜子里观察他，发现他很英俊。他也很善谈，句句都能说到安美的心里去，两人聊得很投机。他走后，安美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他。过了半个月，他又来了。他们的关系进展得飞快，就租下了这个房子。他们的日子过得不错，安美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现在，她感觉自己迷迷糊糊，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她把信箱打开关上，关上打开，鼓捣了半天。当她又回到这个收件箱时，吓了一跳，里面多了一封信。安美：

　　赵苏去哪儿了？老于找他打牌，两天了，他的手机一直关机。

　　信没有署名，安美看了看发件人地址，有些熟悉，更多的是陌生。还有谁知道自己的信箱呢？难道莉珍？

　　你是谁？你是不是莉珍？我应该叫你婊子才对。什么老于找赵苏，是你找他吧？你还有脸找我要人！

　　想起莉珍，安美的情绪就波动起来。莉珍是安美发廊里的洗头妹，最近一个月里，安美发现她看赵苏的眼神不对劲。赵苏来理发时，她给他洗头格外仔细轻柔。安美还听到了他们的打情骂俏。这些她都装作不知道。但一个星期前，她看到了她不想看见的事情。那天晚上，她不太舒服，就早早关了店，打发莉珍回家。快到家时，想起没有打完的毛衣还在店里，就折了回去。店门的暗锁是锁着的，而里面的灯却没关上。莉珍？她心里嘀咕着，只听屏风后面的那张床上一阵忙乱。安美几步走了过去。看见赵苏和莉珍正各自忙着穿衣服。她一脚踹倒了屏风。第二天，她就把莉珍开了。

　　看来，对方的打字速度也不快，半天才又发过几个字。安美：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就叫我发件人吧。现在的问题是赵苏失踪，你不这样认为吗？发件人：

　　我知道，你肯定就是那个不要脸的莉珍，别跟我装蒜了，你想干什么？

　　安美十个手指笨拙地在键盘上忙乱了一气，心里开始慌乱起来，她站起身，走到客厅的窗前。她看着大海，蓝蓝的，绿绿的，浪花白白的。

　　回到电脑前，她看见邮件又来了。安美：

　　老于知道赵苏经常去你的理发店，所以到店里找他了，但理发店锁着门。他到隔壁美容院去问，老板青姐这才想起你两天没开门了。老于觉得事情蹊跷，要求进去看看。房子是青姐给你的，她还有一把钥匙，就开了门。他们看见屏风后面的床上，有人在蒙头大睡，叫了几声却没有回音。老于胆大，拉开了被子，大家都惊叫起来，因为那是赵苏的尸体。

　　是你杀死了他！发件人：

　　你凭什么这样说，我是爱赵苏的，我为什么要杀死他？

　　安美打字的手颤抖起来。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有理由杀死赵苏的。

　　赵苏使她得了性病。她没跟别的男人交往过，就是赵苏惹的祸。起初，他百般抵赖，安美逼问急了，他才承认自己去找过三陪小姐。他们大吵了一架，安美向他要钱治病，他说：“你就知道伸手要钱！”

　　那天晚上，赵苏半夜了还没回家，安美打他的手机，问他在哪儿？赵苏说自己在歌厅唱歌。安美放下电话就赶过去，在一个包厢里找到了他。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袒胸露背、脸抹得白森森的小姐正倚在赵苏的身上。安美愤怒了。“赵苏！你真没良心，我一心一意对你，你怎么跟妓女混在一起！”赵苏推搡着安美，把她推出门去，说了句“快滚！”“好，我滚，你不会再看到我了！”

　　安美回到住处，用修眉的刀片割破了手腕，又打开了煤气，然后躺在床上，等待死亡。她就是要让赵苏后悔。

　　但她醒了，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打吊瓶呢，而赵苏趴在床边睡着了。赵苏醒后，拉着她的手说：“你怎么能做这么傻的事啊，以后别吓我了，你死了，我会后悔一辈子。”

　　安美哭了。赵苏又是原来的赵苏了，又温柔，又体贴。她又是幸福的女人了。安美：

　　别装了，就是你干的。赵苏是被一只黑色长筒袜勒死的，那个长筒袜是你的，现在还在他脖子上。发件人：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长筒袜？我和赵苏有过一段危机，我恨过他，但现在，我们已经和好了，我怎么会杀他？安美：

　　你在自欺欺人。其实你跟赵苏好了没几天，你们关系又坏了。

　　今天是5号，3号那天，赵苏又一夜没回，你伤心地哭了一夜。熬到天亮，你吃了一袋快餐，来到发廊。这时赵苏来了。你问他去哪儿，他说打了一夜牌。但你觉得他的样子不像打了一夜牌，你猜他又去找三陪小姐了。他没有再多解释，走到屏风后面躺到床上了。你听见他咳嗽了几声，知道他感冒了，你就到附近的小药店买了一盒感冒胶囊回来喂他服下。你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和他说会儿话，可赵苏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你：“别烦我。”他倒头立刻睡着了。

　　你走出屏风，呆呆地望着店门口，那里没有一个人经过。屏风后面传来赵苏的呼噜声，你越听越心烦，委屈涌上心头，性病，还有赵苏的薄情让你感到绝望，仇恨像泼水一样难以收拾，血液顶得你脑门一鼓一鼓的。

　　杀死他！这个念头一下子跳出来，你再也坐不住了。你走到屏风后，看到赵苏死尸一样躺着，这时你记起床下有一双黑色长筒袜，你就把它从赵苏的后颈穿了过去，在他的喉头处打了一个结，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拉紧丝袜的两端……

　　安美看得浑身发冷，她好像出现了幻觉，看见了发件人没有说完的事。

　　当赵苏感觉到疼痛和呼吸困难时，他睁大了眼睛，挣扎着，看着眼前一张狰狞的女人的脸。她用力地拉紧丝袜，用力，再用力。过了一会儿，赵苏就不动了。她颓然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赵苏英俊的脸，她知道，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谁也没有注意，这个女人锁上了发廊的门，回到了住处，她也想睡去，再也不醒，这样她和他就永远在一起了。于是，她吞下一百多片安眠药，穿戴好，躺在床上……

　　不，这不是幻觉，是真的。发件人：

　　赵苏是我勒死的，又怎么样？他害了我，又背叛我。

　　我没有想躲，一直在家里。安美：

　　其实，你也是背叛者，你背叛了自己做人的原则。至于赵苏，是背叛中的背叛。你们都在背叛中兜圈子，找不到诚实。

　　现在警察已经开始排查，谁都知道赵苏与发廊老板安美相好，也许到晚上，他们就能从派出所的档案上查到你的住址，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发件人：

　　你给我写信是什么目的？安美：

　　我知道你在家，也知道你喜欢上网，所以给你发信。现在，我是这件事惟一的知情者，也许我能帮助你，我们到海边谈谈吧。十分钟后，海边见，你到时我就到了。

　　安美猛然站起来，身体摇晃了一下。她慢慢走出这间屋子。

　　她决定去海边。她穿上黑色的风衣，换上自己最好的一双短筒皮靴，出了门。下楼梯的时候，她的腿软得发抖，感到浑身无力。她尽力把脚步放得轻松些，让自己看上去很悠闲的样子。然后，她穿过海滨路，来到沙滩上。

　　她站在海边的湿滩上，浪很大，白色的浪花卷着黄沙，高高涌起，翻卷着，扑向岸边，发出轰响，又喘息着退去。

　　这真像大海与陆地的一场搏斗，她一直看着这壮观的场景，有些晕了。突然，她感到肩上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个老渔民，满脸的沟壑，却很温和。

　　“闺女，这没什么好看的。想开点，回家吧。”

　　安美对他笑了一下。看到这个笑，他似乎放心了，就走远了，手里还提着一个篓子。

　　这时，安美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就是那个发件人。

　　安美有些疑惑。“怎么，你真的不是莉珍？”

　　女人也穿了件黑色风衣，她把手插在口袋里，望着安美。

　　“怎么，你真不知道我是谁？你不知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这太荒唐了，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我想帮助你。”

　　“怎么帮？”

　　“我是惟一知情者，你可以杀死我，然后逃走。”

　　安美听见自己在冷笑。

　　第二天早晨，有人在这片海滩上发现了具女尸，警察经过技术勘查认定，这正是发现赵苏尸体那家发廊的女老板安美。不过警察复杂的头脑并不轻易地断定赵苏是她杀的，也不断定她是自杀的，也许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是有人把她推进海里的呢？谁是真正的杀人犯？他们还得为此忙上一阵子。

　　选自《当代小说》

　　《江南时报》 (2005年03月26日 第二十三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