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聊斋：鱼和熊掌

　　鱼，水中游鳞；熊，山中猛兽。捕鱼得下水，猎兽得上山。二者一上一下，相去远矣；捕捉之方式、工具，相差又甚大。想同时得到鱼和熊掌，谈何容易！

　　“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古人说。

　　这是比喻，告诉你世上的好事你不可能都占；欲望没底儿，却不可太贪。“双喜临门”，“好事成双”，托底的还有一句：“祸不单行，福不双至”。

　　“好事成双”与“福不双至”，看似矛盾，都是经验之谈，都会发生，没准你会碰上哪一个。中国古老哲学就这么圆通；两句话，都不假，碰上哪个说哪个。

　　我有位朋友，诗人也。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很有些诗名；在文坛上也深深浅浅踩过一些脚印。老话说，“文人无壮汉”，他正相反，腿粗如柱，臂壮如椽。一回臂，腱子肉鼓得老高，他常向我夸耀：“你摸摸，这是肉吗？不！是水泥！”很乐和的一个浪漫派诗人。本来，像他这样一直潜心于文学，一路生猛地写下去，恐怕诗歌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阳刚气不足。可是，我们的这位“渔夫”，突发奇想，不满足“捕鱼”，眼红“打猎”的人得了“熊掌”。适逢那阵子舆论总在宣传人的“多样性”，要勇于展示自己多方面的才能。我的朋友就动心了，想一边捕“鱼”，一边打“猎”。说这样既能熟悉生活，写出好诗；又可脱贫致富，不让人家瞧不起。

　　他下海后，办了一个什么商贸公司。此后一些日子，诗虽写得不多，大家仍然记着他，把他还打在诗人的数里。又过了些年，年轻诗人辈出，他的诗名更淡了。只偶尔有他在“商海”里沉沉浮浮的故事传来。就在大家把他从记忆里快清除干净时，突然爆传了他最大、也是最后一个“新闻”：死了！问了许多人，才打听到商场如赌场，他几经输输赢赢，最后背了一身债，心憔力竭，撒手去了。

　　检点身后：“鱼”，还在水里悠游；“熊”，还在山上出没。“渔人”兼“猎人”却死了，不知是死在水里还是死在山上。

　　我想了很久，难道真的诗人只能写诗，就不能兼做别的吗？

　　翻开诗歌史，几乎百分之百的诗人都做过或大或小的官。孔子不是诗人，但编过《诗经》，又最早立下“诗教”，一生周游列国，跑官跑遍天下，最终在鲁国当了官。屈原是三闾大夫，在楚国也是和国王说得上话的官。陶渊明官不大，后来又辞官归田，但也算在政界混了一阵子；至于“三曹”、李白、杜甫、白居易、“三苏”、陆游、辛弃疾、王安石、欧阳修……翻遍诗史，各家大大小小都有官称。

　　看来做官和当诗人，较能“统一”到一体。虽说以封建社会的制度看，谋取“仕途”是每个文人的追求目标，写诗又是科举的必要手段。但终究还因为这些“士大夫”，对人生追求的忧患，对国家兴亡，天下治乱的关注，与诗人的主旨有潜在的脉通。做了官的诗人，又多有宦海沉浮的经历，仕途的不幸，更强化了诗中的“情”、“怨”、“志”的宣泄，反倒成全了诗人。

　　从近现代看，诗人和革命也很容易“统一”。许多革命者都留下了很好的诗篇，许多诗人也都有过革命活动的经历。我想，这大约是因为革命是充满着激情和批判的行动，又需要不时进行宣传鼓动，诗人或革命者在激情和鼓动上“统一”了起来。有革命烈士临刑前唱出：“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何等的坚定与壮烈。我始终没有打听到我哪位下海的诗人朋友，有一些关于死与生意之间的悲壮诗句。看来，从本质讲也许诗在“义”上，商却在“利”上，融到一起，不易！

　　近几年，有一些成功的企业家，或者显赫了的官员，突然也想写诗了。他们出书倒不困难，写些七言八句，顺口不顺口也不要紧，印成一册，然后再请一些人来“研讨研讨”。企业家的诗除了写生意的得意，就是展示游历天下的热闹；偶尔写一些爱的蜜语还真切，细读，看得出并不是写给“荆妻”的。至于官员们，写的多是迎来送往，四处视察，歌颂政策的。这些貌似与生意经营，做官从政统一了的诗，其实，只是些粗浅的游戏。猜想古代官员如都把诗写成这样，先是他们也许就无官可做了，后是我们或者就没有文学史上的辉煌可骄傲了。

　　不可兼得，常常还在这“文武”二字上。中国古籍里虽说也有儒将，也造出一个文武合一的“斌”字，但多数是文武不兼。练武，往往练成一介武夫，质而无文；学文，又学得一身酸腐，“手无缚鸡之力”。一手好文章，一身好武艺，都留在史册上的，并不多见。许多诗里常常刀呀剑呀的，也不过是造造气氛，做做道具，诗人未必真正有什么拿人的功夫。这正如陶渊明并不懂音律，每每写诗却要手抚无弦之琴以寄其意，用他的话说，这叫“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

　　古人说：“手抚七弦易，目送归鸿难”。业有专攻，心无二致。我是个单一的人物，所以信乎天下人能做好一件事就不易，不可生出些旁枝。尤其是“利”与“义”不可相得之时，勉强为之，必会有失。

　　可是，近来有两个人物动摇了我的想法。

　　一是中国一位年轻的成功企业家骆英，写了两本诗集，出人意表；一是日本一位老诗人叫井乔的，诗与小说在日本都有很大影响，却是一家大企业的掌门人、亿万富翁。这二位是把写诗和经营企业统一在一起的为数不多的诗人。

　　这种统一，是一个好兆头，至少让中国年轻的诗人别以为写诗就不能干别的事，就得“饿死”。而搞经济的人，也未必不能写出彪炳史册的诗作。

　　不过这里有一个很大的难度，就是这二者不能平行推进。经营，得逐利；写诗，得忘利而取义。你得不断地从一端跳向另外一端，不断变换思维方式，不断有反思。谁想偷懒，想以一而取二，谁就可能顾此失彼，弄不好得鸡飞蛋打。

　　就像曾经的“做官”，就像曾经的“革命”，也希望有更多的高手在经济与诗歌里，“鱼”和“熊掌”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