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回故乡

　　有好几次，父亲问我，清明节回乡吗？看我摇头不定的样子，父亲无言，默默走开。尽管没说什么，但看得出，他是希望我点头答应的。而他，总是要回去一趟的。人到老境，又逢这样的节，心境可想而知，何况父亲是个孝子。母亲在一边，反过来劝他：孩子们忙呢，我们回去就行了。

　　这么说，父母是回去拜祭祖父母了。记得祖父母辞世时，我也曾伤心流泪，少年的我不会像那些妇女一样哭得有腔有调，只是跪在墙角一隅，烧着纸钱，眼里滴着泪。但我敢肯定，有些亲戚的哭，不过做做样子。果不其然，我就看她们中的几位被别人劝开，不过几分钟，就有说有笑。可我没有，我脑海里全是祖父母慈祥的笑。别人为他们年享高寿而欢喜感慨，我伤心他们同一日离开人世，为他们数十年的美满姻缘而哭，哭从此没了疼爱我的祖父母。

　　说实在的，我有些怕回乡。居住的庄子上，人烟愈来愈稀少，原先六七户人家，现在只剩下一对年老的夫妇。每次回乡，总见关门闭户的冷清样子。二伯二婶归了天。孤寡的五奶奶去世多年，连房子都快倾圮。有两户举家迁进城里。整个庄子上，已没了童年时鸡飞狗跳的热闹场景。置身其中，但见树木萧然。只有我的父亲，每次回乡，都极快活，将嗓门提得老大，故意制造出一些生气来。

　　清明时节，总是有雨，细细密密的。父亲会冒着雨，去上坟。祖父母的归宿，在离家不远的杉木林中，前面有一条大河。祖父会选地方，看中了这么个清幽的去处。许多次，我坐在他们坟前，点支烟，自说自话。有一次祭祀，大概是纸钱烧得太多，火焰熏炙着杉树，我有点紧张。那么一大片树林，要是着火，可不得了。赶紧折回家，拿了长柄的舀子，将纸钱堆四周浇水降温。父亲在一旁笑：不要紧，老人家会保佑的。

　　父亲在坟前立了一块碑，是平常人家的那种，上面篆刻了祖父母的名讳。大伯二伯均已过世，坟坟相依，父亲每年返乡，照例要到他们坟上化些纸钱。开始的几次，我听到父亲话语中有些悲声，甚至含泪在眼。后来几次，没有了悲声，只是感叹一声，老大老二，回来看看你们了。我跟在后面，觉得这反倒让我伤感。父亲兄弟几个，眼见得阴阳相隔，世事沧桑，同胞骨肉之情，都在那祭祀后午餐的一壶酒中了，由我们陪着父亲饮。有时候，父亲不说话，像是走神的样子，饮了数杯，醺醺然睡去。

　　母亲也有她要拜祭的人，我的外公外婆。她让父亲在纸钱上写了名姓，拿到一边，画个圈子，燃上，嘴里念叨着。忽然想到，我的祖辈长者都已长眠地下，即便父辈中，也已有多位离世，父亲领着我们回乡，大约其中也暗含了某种意味吧——每一个生命总是短暂的，后辈的思念却是代代相继的。

　　前天，父亲又跑过来问一遍，清明节回乡吗？我点点头，父亲仿佛不相信，直到听我又说了一遍，这才笑着，很满意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