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祭冯二哥（心香一瓣）

　　吕恩

　　去年底，我来洛杉矶弟弟家小住，他家坐落在一个宁静的小山岗上，若没有汽车作交通，电话来沟通，就如入深山老林中的寺庙，有与世隔绝之感。

　　素有阳光城市之称的洛杉矶，今年反常，不时地下雨，或是乌云密布。一个下午，天空阴阴的，我坐在弟弟房间里看书报，受天阴的影响，心情也有些沉闷。弟弟突然没有敲门就直闯进来，说刚接到福州朋友来电话，冯亦代———冯二哥在北京离世了。二哥确实一直在住院，但我临来美国之前和宗英通过电话，她说二哥在医院病情稳定，有护士、护工日夜照顾着他，她自己也有病要去上海医治。我想我反正不会去美国太久，回来再去看望他们，宗英能离开北京，大约无问题。

　　为了弄清事实，我给北京老友郁风夫妇去电话，苗子证实了此事，并说已经过去四五天了，现在家里设了灵堂，宗英仍在上海医院，没有能回来。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使我的情绪更沉郁了。

　　我已经记不清在何年何月，什么具体场合和冯二哥认识的。大约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抗日战争时期的重庆，那些阴暗的日子里，他约卅岁出头，嘴上，手上，总是有一个烟斗，说一口江南口音的普通话，为人豪爽，广交朋友，衣着整齐，态度和蔼，老友们都戏称他为“洋场公子”。他似一缕阳光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和郁风之妹，还有一个复旦大学的女学生在一起，她们给我介绍，她们叫他“二哥”。我也跟着叫了起来。后来，人家告诉我，他是大众的二哥，他喜欢这个称呼。“二哥”在重庆文艺界是出了名的，我们相交半个多世纪出头，到了晚年相遇，仍是称他二哥，称他前妻郑安娜为二嫂，俨似一家人。

　　冯二哥在重庆时期的经济收入，相对稳定。他为人慷慨，舞蹈家戴爱莲在陶行知办的育才学校开设舞蹈班，招收了几位贫困学生，衣食无着，他就和唐瑜分别收了几个学生做干女儿，负责她们的生活学习费用。其中一名叫吴艺的孤儿，后来和话剧演员方琯德结了婚，育有二女一男，现在吴艺的儿子方子奇、女儿方子春都在影视界，是相当有知名度的演员。

　　以后二哥的境遇大不如前，走上了坎坷之路，尤其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冲击。他自身难保，但还总惦记着别人。有一年中秋节，他得知郁风苗子夫妇被关押着，家庭破散，只有一个未成年的小儿子留在城里，他想方设法，通过各种渠道找到，给上几斤粮票和五块钱人民币。他要小孩买几个月饼，过好中秋节。五块钱现在来说是个小数目，可在七十年代初期，一个大学毕业的学生，每月工资是三十八元。何况二哥当时的经济也很拮据，这个价值是深远的，何况还有赖以生存、活命的几张票证———粮票，更是不能以金钱所买得到的。

　　“文革”结束后，北京人艺恢复以前保留剧目，重演《伊索》，我送给二哥两张戏票，他准时来观看，还写了一篇怀念舒绣文的文章。绣文在“文革”中，抱病屈死了，生前她在《伊索》中演第一号女主角。二哥在重庆、上海等地看过绣文无数演出，他最欣赏绣文的演技。他说绣文不美，但有个性。他热情洋溢地赞美她，指出她是话剧界不可多得的好演员。不仅戏演得好，人品也好，心灵的美胜于一切。

　　从此，我们又恢复了来往。他住在新街口附近的一个胡同里，是一个民主党派的大院，在一排楼房靠东头的三层楼。两居室，没有客厅，他住一间大的书房，沿窗户下放着一张书桌，堆满了稿件和参考书籍，他用心地写作，二嫂安娜为他做认真的校对。他说二嫂是他的第一位读者。老两口看起来生活得很平静，见到我总要问起一些老友的情况。他送给我两本散文集《绿色的痴迷》、《龙套集》。他的散文写得非常好，很生动。他还是一贯地关心别人，知道我离开了舞台，鼓励我有空余时间多多练习写作。我于1979年开始试着动笔，写了一篇对舒绣文的纪实回忆，先发在报刊上，后又被他收进他们的书籍《泪雨集》中。以后试着写写，使我的晚年也多了一份寄托。

　　斗转星移，数十年过去，过去少壮年的朋友都垂垂老矣！二哥丧妻后又和宗英结成连理。一对老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他们婚后感情弥笃，恩爱异常，老来有此幸福，大家为他们祝福和高兴。我们经常通通电话，见面的机会少了。

　　数年前就知道二哥身体欠佳，时常出入医院，不久又转危为安，相安无事。我这次出国以前和宗英通了电话，听宗英说二哥又入医院，我以为还是一般的保健，等到春暖花开季节又可以当面畅谈，欢聚。不想一个难以接受的消息传来，我一时惊呆了。提笔写出这篇幼稚的文章，来祭奠我们大众的二哥。你多年来疾病缠身，今天的离去也许是一种解脱，我在遥远的大洋彼岸遥祝你平静平安地离去，我向着东方，为你默哀。

　　《人民日报》 (2005年04月05日 第十五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