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限度

　　三十年前，长安街比现在窄。西单十字路口有个包子铺，在东南角，紧挨着长安大戏院。那时候，我时不时买俩包子，一边走一边吃，要么去西边逛文具店，要么贴着戏院大门往东走，一直走到一个小书店里去。路不远，进了店门踱到柜台跟前，包子大抵也吃完了。

　　那是群众出版社的读者服务部，小得有点儿不像话，进去七八个人几乎就转不过身子来了。书架和书都被柜台隔在里边，看不清也够不着，好在玻璃板底下摆了样书，可以看个究竟。看明白了，想买了，却不一定买得出来。为什么呢？因为你没有介绍信。我是工人，让我找谁开介绍信去？就算知道找谁了，人家肯搭理我吗？后来，我终于当了编辑，终于有资格开介绍信了。我开始在小书店里频频买书，买了很多书，有心理学和法医学，还有案例，都是关于犯罪的书。

　　张明先生献给大家的书便属于这一类，搁到从前，想读到它是要开介绍信的。现在自然用不着介绍信了，却用得着一件更要紧的东西——兴趣。三十年悄然而逝，那个麻雀一样的小书店已经不知去向，旧址的对面便是巨大的图书城。我偶尔进去走走，眼睛不够使，脑子不够用，到底想读什么书，什么书才值得一读，一时竟然说不清楚，别人乃至高人也未必说得清楚吧？信息爆炸，人的兴趣和注意力也随之爆炸，变成数不清的碎片儿了。

　　我们活在世上，日复一日地认识这个世界。它经常让我们不舒服，还让我们莫名其妙。我们想看清它的面目。不得不借助于别人的知识。我们没完没了地读书，搁下这本捡起那本，目的就是这个。我开了介绍信，把那些案例之类的抱回家去，目的似乎也是这个。那时候，我试着写小说，最头疼的是两个问题：一是人的欲望，二是人的限度。我想弄明白它们之间的关系，结果越弄越糊涂，越弄越泄气，终于把自己弄成了悲观主义者，至今都没有洗刷干净。我的小说却在含混的认识中塑了自身的面貌，所谓因祸得福，这便是最好的证据了。

　　我的认识其实很简单——人的恶，源于人的欲望。欲望既然没有限度，恶便顺理成章，也是同样没有限度的了。那么善呢？善躲在何处？我的答案也很简单——善，存在于对欲望的有效控制之中。所谓有效，是乐观的说法儿，既然要控制就难免命悬一线，是随时都可能从有效转到失效而至无效的。然而，人的进化恰恰在于控制，弃恶扬善的种种努力终究是会越来越有效的吧？

　　张明先生的文字说的正是这些事情。他把罪恶分了类，一一摆到手术台上，丝丝缕缕地剖碎了给大家看。当种种邪恶被他肢解了并粉碎了之后，他的正义感和道德观也就渐渐地浮了出来。他的叙述生动而丰富，却并无意外之处，倒是字里行间任意流露的那种乐观情绪，让人觉得稍稍异样。换了别的写家，笔触会这样平静吗？当然，这也并非不好理解，因为他是警察。或许是见得太多的缘故，他的眼光和心境已经充分地职业化了。他娓娓道来，不仅平静，而且异常温和，几乎看不到愤怒和咆哮。追随着他的笔调读下去，我又不得不承认，在淡然的文字背后，我读到了深深的蔑视——对恶的蔑视。如果我的感觉不谬，诸位读者的感觉也不谬，大家一定会看到相同的东西。

　　张明先生当过兵，当过工人，后来跑到公安局做了预审员。他坚持业余写作，将所见所闻积累起来，在稿纸上搭建了自己的审判台，完成了对恶的一次又一次的鞭笞和宣判。这些文章含了他多少心血，他自己一定记着。我们读了以后，便也清晰地记着了。我们因此而感谢他的细致和辛苦。这些小小的篇什大都在报刊上发表过，其中一些得过这样或那样的奖项，却依旧是默默无闻的。现在它们终于凑在了一起，成就了张明先生的第一本书，也为他辛勤的劳动建立了光荣而朴素的纪念碑。我们也因此而不仅仅感谢他，我们还要感谢用各种方式帮助了这本书的朋友们，更要感谢购买它并且阅读它的每一位读者。让我们以善的名义，借助这本简陋的小书，在各自的心灵深处探讨一下人的欲望和人的限度，至少在想像中让我们自身变得清净一些，也让这个世界尽可能清净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