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石

　　一群石头，凌乱地散落在一片开阔地里，小的如伞盖，大的如屋盖，远看，恰似满山遍野爬行的大龟小龟。石的表面一律黑褐色，劈开，是耀眼的白，石面如吹弹得破的粉脸，让人想象那是温婉细腻的女子，正含羞玉立。触手，未经雕琢细磨的石面，却让人感到一种大气的刚硬，粗砺如同饱经岁月的沧桑。阴柔与刚烈并存，成为石的精气。

　　这群石头，默默地贮聚在我那深山处的家乡，一个土名叫丹山的地方，去村约5里。石头部是孤石，并不相连。石群以外，环绕数重的山，却都是风化岩或纯粹黄泥土的山，那石群便有些似天外来客，如此，便繁衍了一段传说。

　　自然是很久以前，一个胸怀大志得天地精气的人，挥一杆竹鞭，如同牧羊一般驱赶着一群大石头，要到某一个地方造京城宫殿。石头滚动的声音惊动了山精鬼怪，恶作剧的山精幻成人形，对那人说：“你的母亲沉疴不起了，急着要见你一面。”那人道：“父母，兄弟共有；父母死众家当，不回去也罢。”仍然驱石赶路。山精退，又幻一人形，说：“你妻子死了，快回去吧。”那人大哭：“妻子死剜心肠”便扔下竹鞭往家赶，待得知家中无事，仍来驱石，那石却已不肯走了，便是如今那凌乱的一群石头。山民淳朴，我的祖辈创造了一个对于土质山体存在一群石头的合理的传说，同时加进了朴素的儒家孝悌思想，成为一种融入古经传说的家训，代代相传。

　　石头更有一个怪异处，每逢雨夜，便会发出“吆吆——箜箜”的声音，其声凄厉而有节奏，若是失了节奏，则石头要食人了。传说历代都有人在石头凄急的吆声后，经过那里，被石头吸了精气。小时一次上山，母亲指说：发出吆吆——箜箜的就是头顶上那大石了。抬头望去，那大石如同山体伸出的长舌，悬在半山中，阴影覆盖了一大块地方。大石中间有几道明显的裂痕。母亲说：那石像人，会长呢，长到一定程度就食人，所以遭天打雷劈。母亲又道：做人须做好人，不能像那恶石，遭雷轰。

　　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那巨石其实处于雷电频发处，雷轰巨石自是不足为奇。巨石下正可避雨，人避雨时遭雷击丧身，也是可能。

　　而那群石头却是家乡所有的石器的来源了。从祖辈直到如今，村里所有的石板、石墩、石磨、石臼……等等，都是从那群孤石中开采出来，那群石头已深深契合进了人们的吃住行之中。每有村人需做石器，便都想到去取丹山的石头，即便是外地来做石活的石匠，也是直奔那群孤石取料。记得小时候家里做一墩石臼，在山上打好粗坯，搬运时，不小心碰去一小角，石臼的圆形便有些残缺，当时我因送茶水也在场，便鼓动父亲要石匠再打一个。石匠说是他装运时绑扎得不牢靠，承诺碰坏的这个不算工钱再打一个。父亲和去帮忙抬运的叔伯们却异口同声，说是那群石头长得灵异，怎可随便丢弃，缺了一角只是不美观，石臼却仍是石臼。当时小孩心性，甚为不解，至长也就渐渐理解了长辈们那种敝帚自珍的心情，并为之感动。许多年后，有一位外地朋友听说有那群石头，跟我聊起能否开发石材销售，当时不假思索，告之量不多质不好，却没想到这样欺骗朋友的不妥。后来以思，便惊异于那群石头似乎成为某种象征，并且深深植入潜意识之中了。

　　村人们不管如何在那群石头中开采石器，却从不去动那会响的巨石似乎已成为约定俗成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

　　我其实并无意探究石头发出声音的原因，在我如今见了一些世事后，令我动容的是因为那群石头而衍化的我的乡亲们固执的淳朴。那种朴素的思想因一群孤石而生动，因那响石而有声有色，虽然从我的祖辈至今，生存的仅是一处僻隅的空间。

　　是的，那只是一群石头，一群孤石中有一块响石。会响的石头是一具生命、石头的响声是一种乡土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