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录：“人来疯”与“他人在场”

　　总体而言，中华民族的思维方式倾向于感性的、形象的、直觉的，而西方民族则更擅长抽象的、思辨的、分析的。有人认为，形象与逻辑、直觉与抽象，本为人类的两种最基本的思维方式，不必强分优劣短长。优劣，似乎还有些话要说。对此，可一言以蔽之：感性、直觉的思维方式使我们民族在理论原创发明权的注册上，损失多多。换言之，许多我们民族已经用直觉、形象认识到、把握到了的东西，由于缺乏规范的、高度抽象的理论表述，只能把“原创”的地位拱手相让。在这方面，中西可资比较的例子很多。如“人来疯”与“他人在场”。

　　长期以来，中国人喜欢用“人来疯”表现某种行为和心理状态。人来疯，在心理医学特指儿童的一种精神症状，学名为“儿童多动综合征”，主要表现为孩子在客人来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表现欲望，情感上异常兴奋。儿童心理学家研究认为，这是由于家庭教育不当———过度溺爱或过度严厉管束造成的。实际上，“人来疯”的适用范围要远远超出儿童。可以说，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人来疯”的现象。尤其是在公开的表演、表现场合，这种现象就更普遍。比如“给点掌声”、“掌声能不能再热烈一些”、“我想死你们了”之类，都是成年人“人来疯”的曲折表现。近年来，由于社会公共关系日趋表面化、竞争化、商品化，“人来疯”就更大有向成年人蔓延的趋势。2004年出版的一本书就题为《街上流行人来疯》。目前因为《有点野》而一发不可收拾的台湾女歌手温岚再度发行全新大碟《温氏效应》，这组歌曲的第一首就是叫做《人来疯》。很明显，“人来疯”的关键要素有两个，一个是“人来”，即必须要有他人在场，一个是“疯”，即情感十分兴奋，行为十分亢奋，引起他人的注意，以满足自己的强烈的表现欲望。

　　现代西方社会心理学研究发现，在一个人从事某项活动的时候，如果有其他人在场，他就会感到有一种刺激，这种刺激会影响他的活动效果，会促进活动的完成，这种情况被称为社会促进，也称为“他人在场”。1898年，美国社会心理学家特里普利特在考察自行车选手的骑车速度时发现，选手们在有伙伴陪同的情况下，比单独一个人骑车速度要快。1920年，另一位社会心理学家奥尔波特做了另外一个实验：让9名被试在不与别人竞争的正常情况下，对内容相同的短文写出反驳意见。结果发现：从完成作业的数量上看，有6人和大家一起做比个人单独做效果好，3个人单独做比集体做效果好；从完成的质量上看，个人单独做比一起做效果好。这就是所谓的“他人在场”。其心理机制是，别人的工作表现和动作可以转换为自己的外界刺激，从而引起自己同样的或相似的心理反应和动作表现。

　　很明显，长期以来中国人所说的“人来疯”的行为和心理，就是西方社会心理学家所揭示的“他人在场”现象。二者名异而实同。但在所有社会心理学著作和教科书里，都是以“他人在场”而“人来疯”来表述这种心理现象的。因为，“人来疯”不是一种规范的理论表述，而只是一种经验性的感受和描述。这种描述的最大特征是直观性、形象性，“人来疯”，每一个字可以说都是形象，组合在一起，还是形象生动。这是中华民族认识、把握事物的一个特点。即使是较抽象的美学著作如《人间词话》论境界，也擅长用形象表述抽象物，所谓“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实际上，现代西方社会学范畴所揭示的许多内容，中国古人早就感受到了，并有相关表述，但惜之没有形成规范的理论范畴，因而与“原创”无缘。除了“人来疯”所对应的“他人在场”之外，还有“三个和尚没水喝”，实际上揭示了德国心理学家林格尔曼所揭示的“社会闲散效应”，“指鹿为马”实际已经暗含“沉默的螺旋”假说的两个基本要素，“疑邻人偷斧”实际揭示了现代心理学所揭示的“错误归因”和“刻板印象”，“得陇望蜀”，实际上揭示了“边际效用递减规律”……但可惜它们只停留在经验感受阶段，而没有上升为理论范畴，没有细致深入的分析，也没有规范的表述，更没有实验验证。这恰如现代商品社会中，某一品牌制品质量不错，但就是没有进行商标注册，为社会所公认。借此比喻，是想说明由于中国人在思维形式上偏于感性的、形象的、直觉的把握对象，所以造成了理论原创注册的大量流失，使自己本来已经感受到、认识到的思维成果的发明权让与他人。

　　认识到“人来疯”和“他人在场”的意义在于，对某一问题，不满足于感性的、形象的、直觉的把握，不要停留在经验层面，而是要深入一步，习惯着用抽象的、思辨的、分析的方式去把握对象。这样，或许有朝一日咱们也“发现”几个具有普遍意义的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