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与寻找

　　读书生活/张弘专栏

　　在《美国》和《失踪者》这两个书名中，后者似乎更能体现小说寓意，这不仅因为卡夫卡在日记中提到《美国》时又称之为《失踪者》。而且因为小说用“失踪”来概括更为形象和妥帖。

　　《失踪者》没有写完，这或许不是作者的疏忽，而是有意为之。卡夫卡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向你绘声绘色地道出自己经历的精彩传奇后却又收起话头，使闻者既为之心驰神往，又始终有一个打不开的结。而讲述者却只是报以蒙娜丽莎似的神秘微笑，让人需破费一番心事来揣测——他似乎对你怎样看待他的故事更有兴趣。在未讲完的《失踪者》中，善良的孩子卡尔·罗斯曼匪夷所思的美国遭遇，犹如一个陷入在阔大的迷津中的行者，在纵横交错的道路中，他凭借自身的本性和直觉自我选择，在历经坎坷、饱受不公正待遇之后，终于从黑暗走到了黎明。

　　失踪，意味着意外的出现。一种人所无法预料的力量，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将经历者从日常的生活轨迹和圈子中卷走，然后音讯全无。失踪者被置身于另外一个空间，此时，他的所有人生经验与所处环境的关联被尽数切断或格格不入。失踪仿佛是上帝的一个捉弄或安排，让人们感到命运的无常，亲睹神秘力量的阴险变幻。由此，或能引起人对自身的叩问和反省：我从哪里来？又要到何处去？现在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全部还是轮回中的一个阶段？

　　尽管卡夫卡声称《失踪者》是“对狄更斯不加掩饰的模仿”，但它实际上仍然是一个卡夫卡式的寓言，有着卡夫卡特有的隐喻性。小说中的故事全部发生在美国，但卡夫卡生前却从未去过那里。对他而言，那是一个陌生的国度，因而对之寄予了某种幻想。卡尔·罗斯曼的整个故事就是卡夫卡自己的生命体验和形而上的思索：人由于犯下了过错而被上帝从伊甸园驱逐，被置放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与苦难为伍，他无能为力地经受着生活的逆流，领受着摆不脱的宿命，在此，人的被动性一览无遗。在小说的结尾，卡夫卡说出了自己的笃信：即便是被上帝抛弃(失踪)，只要人能够保持自身某些优秀品质；质朴、纯洁、善良、正直……灾难必得被控制，然后消失。

　　这种信念显然与人们现实中所偏执的观点相悖。在某种意义上，人们一起失踪，只是他们意识不到自己失踪者的角色，他们没有察觉自己的迷失，已经丧失了追问自己的来路和去向的能力。

　　如此的失踪虽然不以肉体的不知所终而显示，却以精神的肤浅、紊乱和观念的妄执为标识。然而，寻找自己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它同时也需要寻找者心中具有某些坚定的笃信。唯有如此，失踪者才能返观自身。

　　卡夫卡就是一个清醒的智者，他示范着“失踪”——“清醒”——“寻找”的过程，因此，他的一位女友密伦娜才这样评价他：“我相信，我们大家，整个世界，所有的人都有病，惟独他是惟一健康的，理解正确的惟一纯粹的人。我知道，他不是反对生活，而仅仅是反对这一种生活。”

　　失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踪者对自己的可怜境遇麻木得没有感觉，在命运激流的裹挟下随波逐流。毫无疑问，这样的人生是可悲的，尽管人们可以谬托黑格尔的名言“存在即合理”来自我解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