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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海之歌》作者金敬迈:荒唐的红与黑(下)(组图)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4月07日09:45 金羊网-新快报
  读新闻: http://www.ycwb.com/gb/content/2005-04/07/content_879896.htm

2005/04/07 星期四 09:44

《欧阳海之歌》作者金敬迈:荒唐的红与黑(下)(9:32:04)


文/田炳信

  人物:金敬迈,《欧阳海之歌》作者 广州军区离休干部

  时间:2005年2月19日

  地点:广州市童心路5号聊斋吧

  前沿思考

  很多人并不了解历史,了解的也不愿说,以为白纸黑字的就是历史,扯淡

  写《欧阳海之歌》的时候,我睡着了;现在,我醒了

  我们总是习惯从人品、价值、智慧上把人按官位大小分成等级,这是极其愚昧落后的做法,所以我要写一个全面比领导强的战士

  不批判“文革”,中国就没有希望;不批判“文革”,我们这个民族绝对没有希望-

  【林彪学了我的台词】

  田炳信:当时的版本里有没有学《毛泽东选集》和学《论共产党员修养》的情节?

  金敬迈:有,但很少很少,是叶群要求突出毛泽东思想才加进去的。我当时想,老是突出为某一个人歌功颂德,人家会难为情的,于是就多写了一个来做平衡,毛主席伟大,刘少奇也不错嘛,我们不是强调集体领导、集体智慧吗?

  田炳信:《欧阳海之歌》哪年正式发行的?

  金敬迈:1965年。在这之前我发过几次小脾气,不愿乱改。我的一个老领导陈亚丁(昨误作陈雅宾),四野时就是我们宣传部长,很关心我,劝我改一下,我赌气不干,要走人。鲁誉(昨误作鲁艺)就急了:“你这一走,我的乌纱帽可要掉了,领导要我好好劝你把书改好,你却撂挑子不干了!”我想鲁誉对我还是有知遇之恩的,走了也太对不起人家,只好同意。改了以后,陈亚丁一看就乐了:“到底是我们培养的革命战士,很能领会领导意图,我会向广东军区领导打招呼重用你的。”他果然打了招呼,我回来后就人模狗样的了。文章改了以后,先送给巴金,在《收获》杂志上发表,造舆论。

  田炳信:什么时候才完整地登出来?

  金敬迈:1965年的7、8月份吧,登完后又作了些修改,加了好多毛主席语录,不断地改,不断地加,到10月《解放军文艺》才出版。

  田炳信:唉呀,我突然间想到,毛主席语录红遍全中国首先是因为《欧阳海之歌》红遍中国,书里有很多毛主席语录啊!

  金敬迈:开先河地用上毛主席语录“活学活用,一用就灵”的就是我,那是一个极其恶劣的先河,我心里有愧。

  田炳信:不,不,当时您不一定懂里面的玄妙,但上面的人知道,所以他们让您加。

  金敬迈:林彪常挂在嘴边的“最伟大、最正确……”其实就是学我书里的一些台词。我为了刻画人物要有一些语言特色,其中一个人物就喜欢说“最……最……最……”,还有一个“关键的关键”也是书里的台词。后来林彪发言时也经常说:“关键的关键是……”

  【丰厚的2340元稿费】

  田炳信:我有个观点不知您同不同意,毛主席语录在全中国大量发行,您的《欧阳海之歌》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换句话说,《欧阳海之歌》就是“准毛主席语录”。虽然书里也有一些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但份量不多。这本书正式出版时首发多少?

  金敬迈:没统计,反正是一发不可收拾。陶铸看后以中共中央中南局的名义发文说:“中南地区有阅读能力的都要好好看看。”当时的中南地区包括河南、湖南、湖北、广东、广西、海南等。

  田炳信:换句话说,中国的造神运动其实始于您这里。后来“文革”中很多的英雄人物都是依您创造的这个套路、模式和标准写的,王杰、门合、刘英俊、王国福都是。

  金敬迈:但恶劣的东西很多,我不懂什么文艺理论,也很反感这个。当时批“黑人论”,《欧阳海之歌》恰恰把“黑人论”给批了,我不是有意识的。按照毛主席的教导,按照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本人的实践证明,一个小资产者和工农兵一结合,屁股一挪过来,观点立场一改变,他就能写出好东西。于是乎到处的新华书店在排长龙,刘少奇说印1500万册仍到处缺货,于是全国报刊、杂志都转载了,电台也播了。

  田炳信:那么多转载,您一共收了多少稿费?金敬迈:《收获》给了我2040元。田炳信:这可是一笔丰厚的稿酬啊!

  金敬迈:对。我交了1700元党费,剩下340元还了以前欠亲朋好友的180元债,再剩下的160元买了一台上海牌收音机。第二笔稿费是《解放军文艺》的,当时跟我说稿费只能发一次,因为我在《收获》发表之后又作了修改,他们就送了我200本书,给了300块稿费。我又交了200元党费,留了100元,然后再也没有了。加起来总共就2340元稿费,我交了1900元党费。

  后来我给逮起来了,国务院副总理、公安部长谢富治通知全国的银行冻结我的存款,结果在北京的沙滩(注:文化部所在地)那边冻结了我600块存款。这些钱是我调到中央后,因为我要抽烟、交伙食费,老婆就凑了300块,老战友们也凑了300块,说:“老迈一个人在北京,别让他为难。”这600块我存在银行没用。等1978年底把我放出来的时候,已是11年后的事了,人家给了我700多块,加了100多块利息。

  田炳信:11年增值了100多块。金敬迈:嗯。

  【谁杀了蔡永祥?】

  田炳信:您的书出版后不断地改,一会增加《论共产党员修养》,一会又去掉,1963年开始批刘少奇时,据说还让欧阳海批了刘少奇的书。按说欧阳海一个小兵哪够格批国家主席嘛?!这一段也是有争议的,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金敬迈:(语气调侃)本人1965年已很神气了,到处作报告,所到之处都被围着签名。那年底,先是江青的指示来了:江青同志看了《欧阳海之歌》,认为写得很好,不容易……但是,有三条个人意见:一是欧阳海是怎么怎么要饭的;二是他哥哥被国民党抓了后怎么怎么的;三是最后欧阳海牺牲的几秒不好如何如何。很严肃,告诉金敬迈非改不可。我不知怎么办,就没理。

  1965年底1966年初,陈毅老总和陶铸到广州时接见了我。当时陶铸问,这本书大家看后有什么反应,有些什么批评意见?我就把江青的三点意见说了。当时在场的有陈毅、陶铸、王匡(中南局宣传部部长)等领导,他们听了都不吱声,陶铸就跟陈老总说:“陈老总,你说嘛!”陈老总说:“她的事,我不沾,我就喜欢看你们的《羊城晚报》,不看《人民日报》。”陶铸叫吴芝圃(中南局书记)谈,吴芝圃也不谈。王匡也不说话,气氛突然变得很凝重。

  田炳信:陈老总是高人啊,“她的事我不沾”。

  金敬迈:陶铸就说,那我说吧,不要一听到什么意见就改这部文艺作品嘛,哪有十全十美的?我看这样子,今后有关这篇小说的修改都要通过我,你是我的兵,我说了算。

  田炳信:他是广州军区第一政委。

  金敬迈:陶铸多厉害啊,他表态不改了,你江青算什么!就这么不改了。后来江青又来话了,命令我去浙江写蔡永祥,我只好去了。到了南京军区,几个主创人员一听金某来了,还是“皇太后”派来的人,赶快毕恭毕敬地把资料、书稿、提纲一一奉上。我说不能这样,我们合作吧。

  田炳信:最后蔡永祥写出来了?金敬迈:没有。田炳信:报纸不都出了吗?

  金敬迈:报纸上有,但小说没有。那个事迹是假的,一看就知道。我在他值勤的那座桥上站岗观察了一个月,那桥每10分钟就有一趟列车通过,是个交通枢纽,夜里灯火通明。当时的材料说,蔡永祥是1点钟上的岗,夜班值1个小时,事情发生在1点15分,就是他上岗后的15分钟,一个“阶级敌人”在铁轨上放了一根棍子,企图颠覆火车。但两条铁轨间的距离是1.435米,棍子却不够1.4米长,搭上这头那头就短了,而且是根细木棍,怎么能颠覆火车?我说这棍不足以把火车颠覆,他们就换了条水泥的,但里面没有钢筋,火车一压就碎了。

  田炳信:那到底有没有这件事嘛?金敬迈:没有,那条棍子都是后来补充的。田炳信:人是死了。

  金敬迈:怎么死的也不知道,成了无头案。报道写完就完了,但小说我可不能写,负不了这个作假的责任。我给总政治部主任萧华打报告反映情况,他很同情我,悄悄告诉我千万不能再说了。大概萧华也报告江青说是金敬迈有事请示,于是总政让我马上赶到北京。当时大串联已经开始,火车挤得不得了,飞机票也买不着,最后他们是用小车把我从杭州接到上海,在上海站的月台上把我从列车窗户塞了进去。

  4月11日,江青在京西宾馆见了我,辟头盖脑就是一顿骂,当时我还不明白她为什么,后来才明白是她要用我,但要先给我个下马威,就是“你很牛,但在我江青面前,你要老实点”。这次谈话后,我就被指派负责文艺口。接着中央决定接管文化部,具体工作就由我负责。

  田炳信:其实您就是文化部部长,只是没有任命,叫负责人。

  金敬迈:不,叫文艺口负责人,我当时的头衔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负责人”、“中共中央有关方面负责人”,这是报纸上的头衔。

  田炳信:后来《欧阳海之歌》又有改动?

  金敬迈:对。江青第一次见我时就斥责我:“我跟你说的话听明白没有?听明白了为什么不改,书里有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是不是陶铸让你加的?”我说是我自己加的。“我看你就是中‘黑修养’的毒太深。总政报告说仓库里还有50万本《欧阳海之歌》,这‘黑修养’不删掉不能发行。”

  这一次的修改是个很困难的过程。因为370多页的书中间有两页纸引用了两段“黑修养”,她要把50万册书都剪下这两页,按原来的字数重写两页不带“黑修养”的,印好,再找了两百多个女工粘贴回去。后来一查,不是50万册,是65万册,足足粘了几个月。

  田炳信:这些书现在还有吗?

  金敬迈:很难找到了。后来改成这样了:欧阳海看见窗台上有一本《论共产党员修养》,风一吹,就掉到窗外去了,窗外正好是一个垃圾桶。这一段是我自觉自愿修改的,写完后送给江青,江青看后复了我一封信,那信我到现在还保存着。信是这样写的:“萧华同志转金敬迈同志:修改后的《欧阳海之歌》收到了,我读了以后,觉得比原来的好,可以先发表,以后我再找人写文章,此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敬礼:江青。”

  田炳信:那信没给抄走?

  金敬迈:我被抓后全部东西都给抄了送中央,“四人帮”一倒又全部发还了,但有些值钱的东西没了,像郭沫若给我写的几幅字,还有几千张邮票。我从小集邮,有几百张龙票,都没了。

  田炳信:《欧阳海之歌》有没印成外文?金敬迈:有,好多种文字。

  【一个错误的请示】

  田炳信:您这文艺口负责人实际上只当了123天就进了秦城监狱,一关连劳改就是11年。大家刚说您红了,您就紫了,刚说您大紫了,您就变大黑了。回顾这前半生,是否感觉有一只神秘之手在拨弄您的命运?金敬迈:我是天生的无神论者。田炳信:您怎么概括这段历史?

  金敬迈:不谦虚地说,我很聪明。让我去管文艺口的时候,我打了三个报告说不干,我不是那种小人得志的人,后来江青发脾气了:“你不想跟中央合作是不是?”我说我怕当不好,耽误了党的工作。江青说:“你放心,以后给你时间写作。”她很赏识我,认为我很有本事,首都文艺界是第一个联合起来不打内仗的。

  尽管我对江青印象不好,觉得这个人太难侍候,一会儿一个主意,说话不认账,但我不敢反抗。后来是她说我反她,一脚把我踢到监狱里去,我也才落得个完尸。

  田炳信:当年您被抓的原因据说有两个,一是您收集中央领导的“黑材料”;二是您要谋害毛主席。这两条都是大罪,到底有没这事?

  金敬迈:前一条有。“黑材料”是1967年的事,我是5月23日正式接管文化部的,6月的一天,一个分管电影口的女同志跟我说:“电影家协会有个资料馆,里面有江青三十年代的剧照,共有5部电影是江青演的,每部有几张剧照。”电影资料馆当时被造反派占了,他们在旧报纸、旧杂志里找那些登过的“反共声明”、“反党启事”、“悔过启事”,一找到就抓“叛徒”。这位女士比较敏感,她说:“万一让他们翻出来影响多不好啊。”

  田炳信:你就暂时不让他们动。金敬迈:对。田炳信:这不就对了吗?金敬迈:我去请示。田炳信:哦,一请示就犯大忌了。

  金敬迈:我去请示中央文革的戚本禹,碰巧江青来看电影。她问我们谈什么,我便如实汇报:“我跟他商量电影资料馆里那些三十年代的电影文艺小报,是否收上来,免得年轻人不懂当时的历史造成一些误解。”她一听,立刻就生气地说:“那收什么呢?你们让它扩散嘛,扩散嘛!”电影也不看就走了。

  田炳信:擢到她痛处了。

  金敬迈:戚本禹火了,骂我说你请示什么啊,你把它收上来不就完了嘛!我只好叫人去收,全收到我那里。

  田炳信:你全看了?

  金敬迈:我没看,但要清点数量嘛,收好后就送去给戚本禹。戚本禹说放我这不合适,你去找公安部部长谢富治吧。我只好去找谢富治。谢富治说我怎么管得了?你找总管汪东兴去。我又去找汪东兴,汪东兴一听就说我正要陪主席南行,哪有时间管这事,你还是找谢富治吧。我说是他让我来找你的。“那你找中央文革的负责同志,我没时间。”

  田炳信:人家都是明白人,都不愿沾。

  金敬迈:最后我找到文革办事组的王广宇,他说:“我给你找个最好的保险柜,你把它锁起来,谁都不要动。”隔了两个月,文革组长陈伯达把我两个手下人带走了,罪名是搜集中央领导的“黑材料”。我就跟谢富治说是我让他们去收的,我都报告过了。谢富治说:“你叫他们收的?你好大的胆子。”我说这有什么胆子不胆子的,戚本禹知道,中央文革的领导也知道,是他们叫我收起来不要扩散,我还向你报告过呢。“哪有这种事,你、你、你胡说八道!你有文字报告吗?”我说是口头报告的。“口头报告哪能作证,你不要血口喷人!”

  【秦城岁月】

  田炳信: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许多人都比您聪明。再说说第二条罪——“绑架”。

  金敬迈:1967年8月11日,我感冒了,领导让我好好休息三天。那年4月份我是从杭州被送到上海再去的北京,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带,这时已是8月份,天热得有衣服换换,不能老穿军装捂着,我就想回家带几件衣服。刚好这天,杨成武的秘书跟我说,我们用大豆、鸡蛋跟苏联人换回来的一架图-1024飞机要试飞广州,不如就坐飞机回去。不巧,我到广州时,广州正在武斗,不能降落,飞机只好降在佛山机场,才一会就马上返航了,我连家都没回成,就这么件事。后来因为有林彪要对毛主席下手这件事,就说我飞到广州组织是策应部队800多人,组织敢死队40人,建立了一个4411秘密电台,阴谋等主席到广州时,自己作为前敌总指挥把主席绑起来,北京这边就宣布政变成功了。

  田炳信:您是什么时候给抓起来的?

  金敬迈:是“黑材料”事件之后,“绑架”事件是抓了以后才硬加到我头上的,要我来认,我不认。我坐牢后,杨成武他们平反了,重新上了天安门,那我一个人怎么绑毛主席?我在广州连辆车都没有,我还能把主席绑了背着跑?

  田炳信:您是在广州被抓的?

  金敬迈:我被撤销权力后就回到了广州。

  田炳信:抓人后就一直关着,也没有判刑?

  金敬迈:一直关着。田炳信:他们打不打人?

  金敬迈:你了解中国人嘛,而且打得不轻,很惨很惨,绝对不比日本鬼子善良……

  田炳信:抓您的时候家人都在?金敬迈:老伴、儿子都在。田炳信:他们都知道您出事了?

  金敬迈:知道,因为我得罪的是最高层,我知道必死无疑。

  田炳信:能说说秦城1号监狱的样子吗?

  金敬迈:当时抓的人太多了,只好把一间房子隔成两间,离地面很高的墙上有个窗户,有铁栏杆。有被褥,没床单,有个厕所,厕所有个观测口。

  田炳信:能看到书、报吗?金敬迈:报纸后来有。

  田炳信:在里面最难熬的是什么?寂寞还是……

  金敬迈:我在一本书里写了很多里面的情形,读过的人都说真实。如果《欧阳海之歌》得15分,这本书可得120分。

  田炳信:叫什么名字?金敬迈:《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田炳信:再问个忌讳的事,想没想过死?

  金敬迈:死过,没死成。在广州的时候就自杀过,用小剪子割脖子。

  田炳信:给救回来了?

  金敬迈:不是,是没有常识,把肉割开了却没找到主动脉,没死成。

  田炳信:听说您总做一个梦,梦见一只鸽子老飞不出去,这个梦做了很长一段时间。

  金敬迈:我被抓走前养了20多只鸽子,在牢里一直做这个梦,到现在都会做。梦里不仅可怕,而且恶心,让人窒息:满地的粪便、满地的死尸,我一丝不挂,光着脚,在齐脚脖子深的粪水里爬过去,总算到了窄窄的洞口,有几个腐烂的人头长在洞缝里,人头的七窍里蠕动着无数的蛆,我身上也是……我常常被自己吓醒。

  田炳信:在秦城一直没放您出去是吧?

  金敬迈:开始时不放,两个月后就可以放放风,慢慢一个星期能放两三次风。

  田炳信:能不能看见月亮?

  金敬迈:看不见,因为晚上不放风。我出监那天是7年来第一次看见月亮,大概是十五。

  田炳信:什么感觉?

  金敬迈:就是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以前的天都是透过方格栅栏看的,32块方块,现在看见了,感觉怎么这么大的天啊!

  田炳信:之后又到河南劳改去了?

  金敬迈:在许昌,是部队的一个农场,那就好很多了,部队对我还是很照顾。

  田炳信:您的家人是怎么知道您出来了?

  金敬迈:我一出来就给他们写信了。我放出来当天就要上火车去河南,跟李英儒一起,他是个老同志。他临上火车前回家看了老伴,老伴塞了些钱给他。我已经多少年没见过钱长什么样子了,就向他借1块钱,想去买信纸、信封。刚要借给我,他又收回去了,说:“你不要找我借,你找我借,他们会说我俩有什么特殊关系的。”

  我就跟押送我的保卫处长说:“我多年没给家里联系了,我想写封信,但身上没钱没纸没笔,也没有信封,你们哪位能借我1块钱,哪天我跟家里联系上了就还你们。”那位处长爽快地递给我一本信纸、一叠信封、一长串邮票,都是在北京刚买的。我说我只要一个就行了。

  我关在广州的时候,细心的老伴在一本《红旗》杂志里给我夹了一张邮票——《毛主席去安源》,我明白她的意思,就是让我想方设法给家里去封信,说说情况。我进秦城后邮票给抄走了,放出来时又发还了,我就用这张邮票将信寄回去了。

  我又写了一封信给姐姐,一封信给在武汉的一个好朋友。我姐姐在电信局工作,先得到我还活着的消息,连忙赶去发电报给我老伴,结果下楼梯时心急绊了一跤,给摔晕过去了,醒过来后就说:“快给我弟妹发电报,电文是:迈弟已来信,详情另告。”

  我老伴收到电报时很难受:“我这么想念你,你却先给你姐写信。”心里很委屈,好在旁边有个大姐说:“不急,11点钟还有送信的来。”她就难过地在旁边等着,直到邮递员送来我的信,她才宽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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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狱里的数字游戏】

  田炳信:您在秦城怎么打发寂寞?我觉得对人最残酷的办法就是不让他跟外界交流。台湾有所监狱叫绿岛,条件很好,但就是让你一个人呆着,不让你见人。既不打你,也不骂你,一日三餐有饭吃。最后很多人都给逼疯了。

  金敬迈:秦城里大概有一半左右的人最后都疯了,我之所以没有疯,是因为本人招数多。牢里头有《毛选》四卷。

  田炳信:您去读?

  金敬迈:谁去读啊,我是猜!我猜第374页有多少个标点符号,48个,好,打开一数,是32个,怎么搞的?再来,508页,还猜48个,打开一数,50个,又没猜中,狗日的。就这样骂骂咧咧打发日子。

  田炳信:还有呢?

  金敬迈:本人姓金,汉字里金字旁的有几个,一个个地数,围着牢房转“8”字,转一圈说一个,搜肠刮肚地想,然后是金、木、水、火、土,单人旁、双人旁,所有的边旁部首都数一遍,笔划最多的字、繁体字。

  田炳信:玩几天就腻了啊。金敬迈:还有好多,不断地想。田炳信:这是锻炼大脑,锻炼身体的呢?

  金敬迈:洗手。当时半个月发1/4块肥皂,洗衣、洗澡都靠它,得省着用,我抹一下肥皂搓48下,再搓48下,就这么玩。洗完之后,就慢慢地甩手,不用毛巾搽,甩48下,甩得干干净净。再后来洗澡,天冷洗冷水,先把身体擦热,左三下右三下,直到全身通红,洗个澡花两个多小时。因为牢里没有下水道,洗澡搞得整个房间都是水,就用破衣服放在地下沾起水,拧到一只碗里,再倒到厕所盆里。一点一点把水吸起来后,擦干,直到整个牢房擦得油光锃亮,再把水倒掉。碗还要用来吃饭,也得洗干净。

  田炳信:真不容易。50%不疯的估计也半疯状态了。

  金敬迈:我的“犯罪”欲望也很强,一天到晚就琢磨着怎么“犯罪”,就是要干点你不准我干的事,自得其乐。我在里面抽过烟。

  田炳信:怎么整?

  金敬迈:我捡好多个烟屁股凑成一根烟,三个烟头凑成一个喇叭筒。有时假装摔跤,有时把鞋子踢出去,刚好把鞋踢到烟头旁边,在捡鞋的时候把烟头捡起来,偷偷收好带回房里。第二天放风的时候不能又再摔跤,就得策划想别的办法。烟头捡齐了,没有火,怎么点?听说把棉花搓久了能冒火,可搓死了也不见半点火星。好不容易等到有一晚打雷把电闸震掉了,牢里点蜡烛,可烟刚点着,电又来了。想着下一次停电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我不管那么多了,干脆就抽起来,马上被狱卒发现了:“你哪来的烟?”

  我说:“哪来的?你再问我就说是你给我的!”狱卒又惊又怒,又发作不得。

  【坐牢坐聪明了】

  田炳信:您现在怎么看欧阳海这个人物?

  金敬迈:这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其实我笔下的欧阳海是我心目中成百个战士的结合体,我是借用了欧阳海的名、欧阳海的魂,写一个不服气的战士,这是我的思想。欧阳海当时之所以被看得那么重,就是被当成追寻主席的文艺思想,深入生活,改变立场,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向英雄人物学习开出来的一朵艺术之花。

  田炳信:换句话是被政治家利用了。

  金敬迈:被大大地利用了,我才有可能从一个普通的创作员一跃而成为全国文艺口的负责人。我歌颂了一个正直、勇敢、无私的解放军战士,但由于我的水平问题,人物性格有点左,没什么家庭观念,有不真实的一面,但作为一个艺术典型,作为一种精神,它还是真实的。

  田炳信:您最遗憾和最骄傲的事是什么?

  金敬迈:最遗憾的是我已经76岁了,再活也不过一二十年,但我总希望看到一些事实被承认。现在报上经常说我又说了些什么什么,里面有真有假有误传,我只想把我的最基本的观点再讲清楚,就是:不批判“文革”,中国就没有希望;不批判“文革”,我们这个民族绝对没有希望。如果一个有13亿人口的伟大的、强大的民族,都不认真地反思自己做过些什么,那是一个不清醒的民族,那么这个民族是没有希望的。但批不批判,是不是现在就批判,我没有这个主张,也由不得我。

  田炳信:人到晚年能有一个清醒的头脑也不容易。其实您的脾气不是当官的料,您也没有这个准备,糊里糊涂地上去了,又糊里糊涂地关起来了,然后又不清不楚地给放出来了。

  金敬迈:不,应该说我是坐牢坐聪明了。

  田炳信:您说过“写《欧阳海之歌》的时候我睡着了,现在,我醒了”。最骄傲的呢?

  金敬迈:最骄傲的是,我生逢其时。我是南京人,小时候很苦,抗战时流浪到湖北、四川,不到10岁就开始卖烧饼油条换钱。

  田炳信:其实欧阳海的少年就是您真实的感受,据说彭德怀看后也勾起他对童年的回忆。

  金敬迈:我为什么第一次读的时候哭了呢?因为我是把自己的童年移植到欧阳海身上。

  我经过了跌宕起伏,当年对我的批判,实践证明都是错的。我文化不高,只上到高中,后来的一切都是我在“社会大学”中学来的,有对有错,但主流是对的。

  我想说一句:我无愧今生。

  有两个寓言可以解释金敬迈的两个极点。

  有一天,上帝召集了所有的动物聚在一起吃饭,然后取出了一双笨重的翅膀赐给各位。动物们看了翅膀一眼,纷纷回到座位上。最后,一只小鸟走过来,心想,上帝不会亏待动物们,所以这个看起来笨重的东西,或许是一种恩赐。于是,小鸟背在背上试着挥动翅膀,没想到飞上了天,许多动物目睹此景,后悔也来不及了。金敬迈曾是一只这样的小鸟,一夜之间红遍中国。

  还有一个寓言说,天太冷,小鸟被冻僵了,于是它飞到一大块空地上。一头牛经过,拉了一堆牛粪在小鸟身上。冻僵的小鸟躺在粪堆里,渐渐苏醒过来。它温暖而快活地躺着,开始唱起歌来。一只路过的猫听到歌声,发现了粪堆里的小鸟,把它拽出来吃掉了。金敬迈也曾是这样一只小鸟,不清不楚就被政治蒸发掉了。大喜大悲,大红大紫,大起大落,大福大难。谁也说不清,看不透。

  欧阳海

  (湖南桂阳人 1940-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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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海

  出生在湖南桂阳县一个贫苦农民家里,7岁起就带着弟弟挨门乞讨。1958年参军,牺牲前为广州军区某部三连七班班长,曾三次荣立三等功。

  1963年11月18日,欧阳海随炮兵连野营进入峡谷,一辆满载旅客的列车突然开来,一匹胆小性躁、驮着钢铁炮架的小黑马受惊蹿上铁路,眼见火车就要与军马相撞,欧阳海跃上铁路奋力把惊马推走,避免了一起列车脱轨事故,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蕥 嬉/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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