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间的细节

　　上世纪50年代中后期，高中课本选有《诗经》中的《关雎》、《伐檀》和汉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我的班主任老师是建国前一所名校文科生，毕业后从教，到教我们时，经验已相当丰富。由于古典文学底子厚，他对这三首古典讲解得形象生动，译文也通俗易懂。在那之前，不知别的同学如何，反正我对古典文学尤其是古诗词类则懵懂不开。通过他的讲解，又旁征博引，我顿觉古代文学的博大精深，从而生出一股浓浓的兴趣。或许正因为此，从那时起，尽管我其他学科成绩不差，却在有意无意间偏向了文科。

　　但是后来，今日想想也就是在所谓反“右派”结束不久，学校竟发动学生写老师的大字报，大会小会动员，声势造得很大，好像不写就过不了关似的。我是班干部，当然得带头。再者，那时的学生处处都紧跟形势，凡遇号召，都很积极，总怕表现不好。那么，具体到大字报，写哪位老师的呢？其他任课老师，除了上课和布置作业，平时很少接触，只有班主任老师同我们接触最多，关系最密切，要写只好写班主任。可是，写什么呢？班主任对我们的关爱，可以说是无微不至，许多时候都令我们感动。比如他家就住在学校南墙外，从家到学校只有几分钟路程，他却坚持吃住在学校，只有周末才肯回家。比如每晚熄灯后，他总是悄悄站在学生寝室的廊道上，哪怕我们有谁小声说话，他便轻声地说：“不要说话，快睡。”第二天天蒙蒙亮，我们出早操时，但见他已站在操场边，整队后同我们一起跑步。比如我们写周记，如发现谁心里想的有点不对劲儿，便找来领到他寝办合一的屋内，和颜悦色，循循善诱，直到解开每人心里装着的“疙瘩”，暖融融地离去……凡此种种，几乎每个同学都有深切体会，作为班干部，我的感受更具体，更亲切。

　　这都是细节，作为师者，体现出的恰恰是师德与人格魅力。大字报如果写这方面的内容，等于表扬老师，同学校鼓动写大字报的初衷显然相悖。但是，不写又不行。思虑再三，我决定写教学方面的，内容选的是前面提到的那三首古诗。已记不得怎么写的了，好像是批评老师讲解时过分强调了《关雎》中的爱情，忽视了封建礼教对男女相悦的束缚；《孔雀东南飞》把焦仲卿和刘兰芝之间的悲剧色彩渲染得太浓；《伐檀》只强调劳动者的愤恨，没有突出他们的反抗，等等。大字报贴出来了，同学中有人说我是在瞎扯淡。我的老师呢？他看后笑了笑，没说什么。过了几天，他找我，说：“观点如何，姑且不说，能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文字表达顺畅，句子和段落衔接严谨，这就不错了。”满以为他会不高兴，不料却在肯定我。我不知所措，脸涨红了，汗涔涔的，显得很尴尬。

　　悠悠岁月，世事沧桑。今年春节，我去给他拜年，提起了这件往事，作为当时的一个青皮小子，如此造次，实属不敬，满脸羞愧，内心忏悔。我的老师先是笑，接着便严肃地说：“在那特殊年代，大字报太厉害了，说是叫鸣放，不少人都陷了进去。你们年轻，啥都不懂，糊涂！你写我讲那三首诗不准确，对与不对，我可以思考、改进，要是无中生有编点别的，学校要调查落实，会很被动的。”这是真心话，我的几位老师都因此受了很大委屈。

　　可能为了减轻我负疚的心理压力，他接着以很缓和的口气说：“要获得知识和做学问，就得有自己的见解，错了也不要紧，修正过来也就是了。我教了一辈子书，不管啥样的学生，总希望他们在我教的三年里思想上有进步，学业上有长进；因为高中阶段是人生最关键的时期。今天来看，我的愿望没有落空。”说到这里，他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这是我学生时代曾经有过的一个细节，几十年了，我没忘，我的老师也没忘。细节在编织着人生，当记忆深处能不断涌出一些细节的时候，加以品味与咀嚼，许多事理便豁然开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