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文艺复兴之火的东方人

　　陈众议

　　文艺复兴是欧洲文化振兴的出发点，欧洲文化此后发展成为延续至今的一种当代强势文化，以至产生出“欧洲文化中心论”一类说法。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陈众议的文章，对文艺复兴中的东方因素（特别是阿拉伯和犹太人文化因素）进行了阐明，当可纠正“文化中心”说和“文明冲突论”的某些偏谬。历史事实说明，人类的不同文明之间虽有碰撞和冲突，但彼此间的交融互补却以潜移默化的方式促进了各种文明的进步。

　　———编者

　　一般认为文艺复兴运动起源于14世纪的意大利，16世纪达到鼎盛并逐渐席卷整个西欧。然而，14世纪的早期人文主义思潮其实只不过是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的前奏。当时，意大利的方济各教派主张放弃形式主义的天主教经院神学，倡导走向民众、赞颂自然。而诗人但丁和画家乔托则是向着文艺复兴前瞻的早期人文主义者的代表。之后，随着商业的兴盛，封建体制衰落，新大陆的发现，造纸、印刷、指南针和火药的应用，精神领域才真正开始了回归古希腊罗马文艺的律动。由于西罗马帝国早已瓦解，神圣罗马帝国只是徒有虚名，而罗马天主教会也越来越无力提供一个稳定、统一的精神支柱；各行省纷纷独立，一些开明教士和世俗学人在构筑本王国或本民族文化基石的过程中，将目光投向了古典文艺和传统价值。1453年，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宣告了东罗马帝国的终结。于是，许多东方学者逃至意大利，并随之带来了古典研究（尤其是古希腊文化研究）的学术传统（希腊语一直是东罗马帝国的官方语言），从而推动了意大利的人文主义思想文化运动，催生了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等一代文艺复兴巨匠。

　　然而，东方学者在15世纪意大利的贡献常被一笔带过，西方文艺复兴的另一个源头西班牙更是鲜有学人提及。这是因为西班牙曾是东方人聚居的地方。西罗马帝国时期，西班牙是犹太人的主要聚居地之一；公元8世纪之后西班牙又因为阿拉伯人的入侵而成为东西方文化的桥梁。如果说意大利人文主义的最初表现是13世纪末、14世纪初方济各教派的“激进主义”，那么西班牙的早期人文主义应该说是直接由卡斯蒂利亚宫廷的东方人推动的，而且也是在13世纪。从这个意义上说，文艺复兴运动几乎同时发轫于意大利和西班牙，而且后者对古典文艺的重视程度比同时期的意大利更高，回归力度更强，尽管其高峰期足足晚到了半个世纪。个中原因既有历史和地理方面的，也有政治和经济方面的。历史地理的原因首先是西班牙与古希腊罗马较之意大利有天然的距离，其次是西班牙长期处于抗击阿拉伯人统治的战争状态。政治经济方面的原因还是“光复战争”。针对阿拉伯人的“光复战争”曾经使西班牙长期处于落后状态；但之后也恰恰是因为“光复战争”的胜利，西班牙建立了强盛、统一的帝国，从而在一定意义上延长了西班牙封建制度和“神圣罗马帝国”的寿命。

　　一如拜占庭东方学者的西迁推动了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大量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的存在使西班牙首先开始了回归古希腊罗马文化的律动。当然，这其中有一位国王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他便是史称“智者”的阿尔丰索十世。阿尔丰索十世于1252年即位，统治西班牙重要王国卡斯蒂利亚达32年之久。在这期间，他一直致力于卡斯蒂利亚的文化建设。许多文史学者认为阿尔丰索是中世纪后期欧洲最伟大的人文学者。他毕生致力于发展和规范卡斯蒂利亚语并使它擢升为整个西班牙地区的通用语言（即西班牙语）；同时“博览兼听，谋及疏贱”，将一大批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召集到宫中，指挥他们从希伯来文和阿拉伯文翻译了大量古希腊罗马经典并对当时的几乎所有知识进行了百科全书式的整理。

　　朱光潜先生曾高度评价但丁的《论俗语》，认为它“是但丁最重要的理论著作”。他甚至用超过《神曲》的篇幅来谈论这部著作，谓“语言问题是中世纪末期欧洲各民族开始用近代地方语言写文学作品时所面临的一个普遍的重要的问题。当时创作家和理论家们对这个问题特别关心。在《论俗语》出版20年之后，1549年法国近代文学奠基人之一约瓦辛·杜·伯勒，写成了他的《法兰西语言的维护和光辉化》。约瓦辛·杜·伯勒完全可能受但丁的影响，但将自己的语言发扬光大本身就是中世纪后期或文艺复兴初期欧洲各国（各民族）的当务之急，也是使文学从内容（宗教、神学）到载体（拉丁文）走向广大民众的一件大事。然而，和《神曲》不同，《论俗语》并非俗语写就，但丁用的是拉丁文。在这方面，阿尔丰索十世要彻底得多。他执政时期出版的许多文本大都采用了卡斯蒂利亚王国的“俗语”卡斯蒂利亚语（即西班牙语）。卡斯蒂利亚语和意大利语一样，也是拉丁语的一种变体，长期以来受到本地和外来因素的浸染。它与一般僧侣和贵族的官方语言拉丁文相对立，是卡斯蒂利亚地区的通俗语言。

　　有关史料记载，不少犹太人在阿尔丰索十世宫中担任学者、翻译家、顾问、秘书、御医等重要角色。尤其是成立于11世纪的托莱多翻译学校，在阿尔丰索十世时期发挥了重要作用。托莱多是犹太人聚居的地方，而犹太人又是这所翻译学校的主力军。他们把大量的希伯来文献、阿拉伯文献和古希腊文献翻译成卡斯蒂利亚语。至于阿拉伯人，除了建立以科尔多瓦为中心的伊斯兰文化体系，还向卡斯蒂利亚等西班牙王国输送了大批东方学者和翻译人才，其中不少人通晓古希腊文、拉丁文和卡斯蒂利亚语等伊比利亚半岛的拉丁方言。然而，受政治经济等多重因素的制约，阿拉伯译者的劳作大都被岁月的烟尘埋没了。许多作品等到15世纪末乃至16、17世纪才真正进入人们的视阈，从而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复兴。也许正因为如此，阿尔丰索十世时期长期未被多数文史学家视作文艺复兴运动的开端。

　　此外，阿拉伯人早在11世纪就把源自中国的造纸术和印刷术传到了西班牙。到了阿尔丰索十世时期，雕版印刷术在卡斯蒂利亚风行一时；之后（约14世纪末、15世纪初）又引入了木活字印刷，从而加速了西班牙及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

　　《人民日报》 (2005年04月19日 第十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