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庄亦谐王朝闻

　　1979年春，某日，省文化局某局长召见我，原来是王朝闻先生明天到哈尔滨。可这里没有人认识王朝闻。本想高举“王朝闻”大木牌在车站恭候，但“文革”挂牌斗争的余悸难消，举牌有些尴尬，于是就来问我认得他不。我答，已经认识20年了。“文革”后，我到《美术》编辑部工作两年间可说是经常见面的。那时他住在原北大红楼背后、从大学夹道胡同拐进去的一幢“灰”楼里。“灰”指的是该楼的颜色，但似乎也可以认为是当年王朝闻这些大学问家灰头土脸的心理色彩。

　　第二天，我以及首长和“马弁”们到站台迎接。当我把王朝闻接出车厢，还未说几句话，首长们就迎上去，前呼后拥出车站，把我甩在一边，很是狼狈。我始明白我是来“验明”的，没有资格“热烈欢迎”，不是各路诸侯中人。然而令首长们想不到的是朝闻先生还是要约见我。

　　1979年是很敏感的年头，有不少臭老九尚未落实政策。严肃认真的王朝闻既要听从主人的安排，也要会会在哈工作或落难在哈的老朋友张凡夫、沙鸥、巴波、李薰风等等。于是我叩入了朝闻先生的房间。经我争取，官方允诺，容一晚之空，由我和巴波设“家宴”一次。同时官方托我陪同他参观省博物馆。

　　那顿饭，可算是川沪菜系大会串，巴波菜系是辣上辣下强烈的红色，我则是清淡爽口飘飘然的绿色。我不知在官宴中王先生是何等样，在私宴上，他却无拘无束爽然四解，杯觞之中大谈川剧折子戏与二人转之间的关系，川剧细腻，二人转火爆……

　　王先生那天夜宴，与一张照片上站在大小官员（下面一排可说是“盆景”，而后面一排则是衬景）前的形象相比，更显出学者风度。这次私宴，使我想起此前一年——1978年我们在上海，由我做东请华夏王靖宪汪子豆等一起欢迎朝闻先生“文革”后首次莅沪，我找到了开设在老抛球场（河南路南京路口）的一家老掉渣的、纯属“引车卖浆者流”光顾的小酒肆那顿“牛饮”。

　　这家酒肆人声鼎沸，每张八仙桌挤满八个酒仙。大家手端着我点的小碟酒菜：凤头凤爪、咸花生、豆腐干、咸菜毛豆、鸭翅等等，好不容易挤入八仙桌。三杯黄汤下肚，朝闻先生很激动地说，当年他在浙江美院学雕塑有时到上海，一次到上海去内山书店买美术书籍，还有幸见到了鲁迅先生，更高兴的是鲁迅还与他交谈了一会儿。他还说也常与二三同学到这类酒店当一回孔乙己。我同他说，喝完酒，到马路对面天津面馆吃阳春面，够你“忆苦思甜”的了……那次，给我印象很深的是，他对当年外滩“情人凳”很感慨。从外滩公园往南到南京路段，小花园中的长条石凳，可坐两对恋人，他说中间还留出“楚河汉界”互不侵犯，细声细气倾心而谈，偶有些动作，也无伤大雅。——他认为这是二代或三代合住小屋时代的浪漫风景线，又从这问题切入美学和审美问题。真是庄谐相融了。八仙桌上，不止我们洗耳恭听，同桌其他酒客也频频点头。

　　我们把镜头再拉回哈尔滨，我陪他参观黑龙江省博物馆。那天只有我一个“随员”。进入大门，馆领导即请王朝闻看“镇馆之宝”，王朝闻略略而过，向我说，故宫比这强得多，看这些，何苦来呢！——“何苦来”是他对事情无奈的一句口头语。告诉他们，我要看黑龙江本土文物。省博物馆老馆长是我的牛棚伙计，新馆长是我干校的校友，皆熟悉的，我就向他们直言。于是，就带我们到了展现黑龙江历史和鄂伦春、赫哲、达斡尔、锡伯族、满族等民族民间工艺展厅。刚才严肃认真的王朝闻，这时立刻活跃，甚至是活泼起来。他看得仔细问得详细，对某些展品不时加以评说。如对赫哲族的鱼皮划子（船）、鄂伦春的桦树皮做的生活用具，都倾注了感情观看。出土文物，他对小型猪狗等家畜俑赞赏不已，认为这是宋败于东北游牧民族那段历史产生的民族迁移，和白山黑水原住民随遇而安的生活体现，显出中原文化对边地文化的影响……

　　参观毕，主人请朝闻先生到贵宾室，我马上同馆长说准备个录音机，王先生一定会发表宏论，你们也可借此机会提些问题求教专家。十分可惜，我的建议等于零！

　　王朝闻先生“文革”后复出，以古稀之年奔走于大江南北考察文学艺术，并上黄山收集奇石，所到之处，各地无不珍惜这个机会，把他以敏锐的艺术感觉和上升到美学美育高度概括力的讲话，录下来整理成文。惟独在哈尔滨几乎什么也没留下。

　　——当然啦，黑龙江本来就不认识王朝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