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了之

　　当过演员的都知道，笑比哭难，微笑犹难。戏到动情处，演员很快就能流下眼泪，再演一遍，照样泪流满面。笑就不那么容易了，笑不好就会显得虚假做作，令人尴尬。而微笑简直是演不出来的表情，因为它是人内心快乐满足的自然流露。所以我在编导话剧《蛐蛐四爷》和电视剧《杨光的快乐生活》这样喜剧意味很浓厚的作品时，也从不要求演员在某一时刻必须微笑。然而，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比微笑更难的，是面对不顺心的烦恼事，能做到一笑了之！

　　清末，杨乃武和小白菜的冤案昭雪之后，不断有文人雅士把它编成戏剧电影。民国初年，在家乡余杭县养蚕为生的老年杨乃武，受朋友之约在上海丹桂戏院看了《杨乃武与小白菜》，看到演小白菜的女演员在台上“荡冶弄姿”勾引“杨乃武”时，台下一片喝彩声。真杨乃武却摇摇头说：“与事实不相符合，胡闹处太多！”剧团主持人听到这个意见，连忙拜访杨乃武，打算重新改编一下剧情。老人“婉辞谢绝”，淡然一笑道：罢了，随你们去吧！

　　杨乃武是清末举人，还经常在上海《申报》发表文章，面对损害自己形象和名誉的胡闹戏剧，他既没撰文讨伐，也没诉诸法律讨个公道，而是一笑了之。

　　与杨乃武比较起来，清代名妓赛金花面对同样的事情，却另有一番有趣的表现。她做过妓女，后来嫁给状元洪钧，随夫出使欧洲当过公使夫人，据说和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还有一段隐情。赛金花的传奇经历，更是文人墨客竞相编纂的热门题材，小说、电影、戏剧无所不有。小说《赛金花外传》说她在德国行为“浪漫放荡，天天交际，夜夜跳舞”。赛金花对来访者说：“这样描写没有一点根据，洪钧是钦差，是地地道道的老学究，素来绝对保守中国礼教的，怎容我这样放肆？”说着她笑抬起右脚：“你看，我幼时已缠成步步金莲，怎么跳舞呢？”据《灵飞集》载，“陕西易俗社在吉祥戏院上演秦腔《赛金花》，时寄居北京之真赛金花，亦应人邀约，在楼上包厢中观剧”。戏散之后，谈到戏中描写她和德帅瓦德西恋情时，赛金花说：“未免太过！爱史为人生秘密中之秘密，闺房中事，岂能为局外人知道？”她既没恼怒，又没追究隐私的暴露，说罢便悠然离席而去。在上海天蟾戏院看了文明戏《赛金花》之后，她也只是感叹地说了一句：“唉，赛金花是个苦命之人，毕生流离颠沛，他们都把我当花旦，其实我应该是个青衣。”

　　那时的人也许缺少保护自己的法律意识，但是假如抓住一些鸡毛蒜皮、细枝末节的小事，便大张旗鼓地诉诸法律，立眉竖目地对簿公堂，是不是显得我们现代人又过于小气了？某企业因一篇报道中个别语言和数字不够准确，就将记者和杂志社告上法庭索要巨额赔款。某作品受到批评，作者便从对方字里行间挑拣出一两句所谓不敬的词语，说对方是恶毒的人身攻击，要求法院立案起诉。某位名人在一次颂扬自己艺术成就的研讨会上，听到几句建设性的意见，便勃然大怒，夺过话筒剧烈地反驳一通，把研讨会的学术气氛弄得荡然无存——是脆弱，还是缺乏自信？是傲慢，还是心胸狭窄？是钻牛角尖认死理儿，还是“与人斗其乐无穷”？当然，如果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获取侥幸之财或炒作知名度，则另当别论了。

　　其实，阅历丰富的杨乃武和赛金花算是把世事看透了，作为一个公众人物，怎能封闭住人们的嘴和笔呢？别说是妓女或区区一位乡间举子，就是醉酒当歌、雄才大略的曹操，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在后世的戏曲中竟是一副白脸奸臣的模样！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这是人人皆知的名言。坦荡豁达的人，只在乎自己怎么做，从不理会别人怎样说，更不会为一两句传言破坏自己的好心情，惩罚自己。就是遇到以挑拨离间为能事的长舌妇，无事生非的告密者，甚至是背信弃义的势利小人，也不要和他们做无谓的纠缠，一笑了之，是对这些人最潇洒的报复。

　　18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算是把“一笑了之”运用到家了。他去世前嘱托朋友在自己的墓碑刻上这样一句话：“这里躺着一位姓名写在水上的人。”斯人已乘黄鹤去，却给世界留存了一个浪漫永恒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