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精神故园

　　生长在这座清明古朴的海滨小城中，我喜欢满含深深浅浅情思心事的墨色，喜欢那些张扬于宣纸上的精神故园，这就是中国书法和中国画。我总觉得它们是这个小城的纸上云烟，也是整个中华文化历史在草木造就之物上的幻化。而我，亦被这座小城和墨色赋予了一种厚重素朴气息。我们彼此有着细微却柔韧的关联。

　　五年前，我在书房墙壁挂上了颜真卿《竹山堂连句贴》影印本。每有闲暇，便端坐窗前，望着那字遐思无限。想想，唐朝那个率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的男子，竟可以气定神闲用柔软的毛笔将字写出如此风骨。刚正硬朗如着长襟的传统男人在青石板街步履如风，秀润丰美如大家女子虽待字闺中却也襟抱气象万千。字里行间蕴藏着凌厉的刀锋，包容着清正饱满的堂堂君子风。那种沉雄，端严，朴茂之气，总是使我聆听到这个与我生活相隔苍茫千年烟尘之人，他的仿若穿越时空的灵魂的声音。

　　在五色斑斓的现代尘嚣之上，我有着高古的人生理想。我想做颜真卿的字体那样的人，而若以画论，我最企慕的就是吴昌硕的境界。

　　平日里，我尤喜观赏吴昌硕的画。阳春三月当翻开画册时，我在瞬间滑入了幽暗静谧的时光隧道，和我仰慕的品性渊雅浑穆之人四目相对。这个清末诗书画印的大家，身材不高，体形瘦弱，他就那么一袭长衫，立在历史的深处闪闪发光，映得我年轻的眼睛一片明亮。我知道，那是中国传统文化涵养的一代宗师。他瘦小的身体里包蕴着无限广阔、气吞山河的文化精神。

　　花鸟本是精细玲珑之物，吴昌硕亦终年生活在柔媚的江南水乡，然而，他的花鸟画笔墨坚挺，气魄厚重，色彩浓郁，以致画风古雅郑重，恣肆酣畅，雄强苍茫。历史上，大约没有谁能够把花鸟画到如此具有生命的力量和厚度。

　　这和他的经历有关。他生于1844年，卒于1927年。十七岁四乡饥荒，逃难在外，流浪五年，困苦难堪。回乡后，刻苦求学，钻研诗、书、篆刻。书法以石鼓文最为擅长，用笔结体，一变前人成法，力透纸背，独具风骨。篆刻初从浙、皖诸家入手，上溯秦、汉印玺，不蹈常规，钝刀硬入，苍劲有力，前无古人。1913年，被推任西泠印社首任社长。他自称三十学诗，五十学画。画风震撼当时。

　　我总觉得这世界上无形的东西比有形的永恒。思想、精神、灵魂、情感，藉着阳光、风和后来者的心灵而存在，并绵绵无绝期。吴昌硕书法的功力造就了其画艺的成功。而极具高度的品性的修为又造就了他整个人生与艺术的圆融。

　　2003年初春，我从福州晓风书屋买了纸版印刷的吴昌硕、石涛、董其昌画集。我在吴昌硕画集的扉页上写下“最爱的书”字样。几年间，小书伴我走过许多休闲日光，时时捧读品赏。很多的夜里枕边，我心随画，深深进入自然界和一个人的灵魂。我听到了自然界生命的喧哗，听到了他灵魂深处的声音。

　　吴昌硕画的红梅、墨梅、兰草、松树、玉兰、修竹，尤其是泼泼洒洒、热烈艳丽的秋菊、花大如碗、高贵明艳的牡丹，还有嶙嶙苍石，每一个都是有生命的，每一个都是有声音的。他曾为被雪压折的梅枝而伤心赋诗，曾不惜代价，筹集巨款从日本人手里赎回1900多年前东汉建武二十年的石刻《汉三老讳字忌碑》，曾为挚友任伯年的逝去而“临风百回哭”。这样一个沉潜内心研修艺术、真挚待人待物的江南男人，自然没有水样柔骨，而是刚正凛冽，雪澡精神。他的笔下，赋予了每一个物质以清正的生命。它们在自然界里蓊蓊郁郁，毕毕剥剥地生长着，活得如他一样舒展张扬，持重沉稳。它们也是上帝造就的和人平等的生命。自有高尚的不可亵渎的尊严。这就是吴昌硕画中的物。

　　从这样的画中，不难洞察到吴昌硕知物知事，对生命、自然、情感、大地拥有绝对的至高的理解和尊崇。他历经沧桑，然而无碍于生命大美至善的本色。所以，他的笔端摹写那样凝重、典雅、素净，充满着生命的原始的热烈。

　　由此我坚信，中国画不是无声的，却流淌激扬着画家灵魂的声音。从吴昌硕的花鸟画里，一个爱好古典艺术的后生，感受到的是一个艺坛大家在时光大河里永久闪烁的文化人格的高大背影。（林文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