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老屋

　　年岁渐长，不觉多了些怀旧的情绪，阅读也偏爱那些回忆往事的文字。有一段多次读到不同作者回忆自家老屋的文章，心头竟然起了深深的共鸣，大半辈子住过的老屋纷至沓来，或模糊或清晰在脑中渐次萦回，盘桓不去。忽然就想，何不寻找机会，探访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老屋呢？

　　人这一辈子，长年守着老屋从不挪窝的或许不多，更多的是候鸟似的迁徙。有道是“树挪死，人挪活”，人往往在不断的迁徙中寻求发展，而在迁徙途程中留下的一座座老屋，就成了生命旅途中的一座座驿站，剪辑、珍藏着一段段难忘的岁月。留在老屋时或许很少留意老屋，离开老屋后却每每忆起老屋，甚至那很不起眼的细枝末节，也常在回忆中放大得无比清晰。于我而言，大半辈子住过多少老屋，怕是很难数得清了，长的三年五载，短的一月二月，从童年、少年、青年到中年，有多少老屋晃动过我的身影呢？我的脑际又晃动过多少老屋的身影呢？要去探访，只有随缘。邂逅其间的哪一座，也就捡拾起深藏的那一段岁月，令我怦然心动。

　　那一天到上杭，公事已毕，天色尚早，信步在童年住过的临江一带徐行，寻访童年老屋的念头忽然十分强烈。江畔的老屋群落早已拆迁，沿江一带已拓成数十米宽的临江大道，隔着栏杆，望得见汀江水静静流淌，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可纵然把栏杆拍遍，又哪里寻找记忆中那座老屋的影子？“独自莫凭栏”这一刻我却是独自凭栏，对着印象中老屋的方位，让记忆重砌老屋的一砖一瓦。是了，就在那人行横道的转角，就在那画着斑马线的地方，老屋的青砖墙如斑马线层次分明，高墙上探出的柳丝如护道树枝叶轻扬，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门里走出十一二岁的小姐姐和六七岁的我，蹦蹦跳跳地走向江滨，晃晃悠悠地踏上浮桥，江对岸是父亲工作的上杭二中。整整三年，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要出现三二回，走在浮桥上小姐姐总是攥紧我的手，有时攥得我的手心都出汗了。哦，晃晃悠悠的浮桥，晃晃悠悠的童年，都这样随着老屋晃进岁月的深处了么？寥廓江天依旧四十年前的记忆依旧，可是老屋在哪儿？浮桥在哪儿？还有小姐姐，那个当年我家的小保姆，如今又在哪儿呢？一阵江风袭来，一缕淡淡的惆怅袭来，心，不由得隐隐作痛。

　　人生中有多少老屋就是这样失去了踪影。怅然若失的时候只能安慰自己，老屋即便存在，即便让你寻找到，也已不是当年的老屋了，与老屋相连的那一段岁月早已消逝，用光的速度也无法寻觅。你找到的不过是一个空壳，那个壳中曾经包裹着的所有的欢乐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恩恩怨怨都已如烟消散，你又何必眷眷于心呢？话虽如此，我的心中还是希望能够邂逅老屋，毕竟有总是聊胜于无啊！

　　不久前到溪背，意外地居然邂逅了老屋。老屋是生产队建的排瓦房，一半作仓库一半是牛棚。30年前我在这个村庄上山下乡的时候，队里把仓库最东头的一间留作我的卧室。屋里没窗没明瓦，进门迎面而来的是种子的气息、尿素和碳酸氢氨的气息、牛粪温热的气息。为了采光通风我用山锄挖了一个2块砖头大小的墙洞，山锄把墙皮碰落了一大块，像老人豁了牙的嘴。如今墙洞依旧，屋檐角却垂下数不清的蜘蛛网，乱纷纷粘着稻秆、草叶、蝶衣、虫壳……触目惊心让你恍若隔世。老屋已经一分为六，成了六户人家的牛棚，封死的大门上铁栓和连着的大铁锁锈迹斑斑，我只能依在新开的小门上，像牛棚中反刍的老牛，咀嚼着30年前模模糊糊的往事。眼前的一切都已无复当年，岁月无情，这座收藏过我5年青春的老屋，真的只成了一个空壳。当年的同伴哪里去了？逝者已矣，生者迫于生计，再也没有重归老屋的闲暇。当年那个敢哭敢笑、任性率真的我哪里去了？伴随着幼稚、天真一齐失落的，是不是还有最可宝贵的童心与赤诚？

　　归途中百感交集，重逢老屋，多年郁郁于心的情结多少有了舒解，可面对面目全非的空壳，心头却也有了更深的失落。我甚至有些懊悔探访老屋，如果没有这场邂逅，活在记忆中的老屋将会令我怎样地魂牵梦想！可惜啊，不会有这样的如果了，这个面目全非的空壳，它或许要覆盖我魂牵梦萦的念想了，它真能埋葬我刻骨铭心的记忆么？哦，不，不！

　　记忆是卓越的大师，往往用大手笔筛选出人生经典的场景；记忆是天才的诗人，总能在俗常的生活中提炼出诗情；记忆是不可理喻的独裁者，在你脑中顽固地专制地留下他的权威。记忆远比现实精彩，现实总比记忆无奈，那么，你又何必担心现实中的空壳，会掩埋记忆深处的老屋呢？

　　我还会去探访老屋么？或许会的，只是再也不会刻意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