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立杨
文艺中最难仿冒的一种东西应是风格，王蒙曾说他的作品是一只翩然来去的蝴蝶，评论家用通常的寻绎方法很难捕捉他的真实影踪和内里消息。又仿佛涌泉一样，初无定质，或为“活动变人形”，颇难“跟踪”，要下一个长久的定义，颇不容易，这在一个作家，因了变化多端，文笔如游龙飘凤，是很可以兀傲睥睨的。不过，倘从风格上着眼，则追踪他的作品精神，也并非太难的事罢。自早期的《悠悠寸草心》、《蝴蝶》，直到《杂色》、《深的湖》，再到《坚硬的稀粥》，当中自风格着眼，则可见其机智如满地的星星草，闪烁不止，表情的回肠荡气，句式的跳跃变幻，以及汪洋恣肆的抒情体式，是一种很难替代的艺术魅力，从此着眼，可见那种非他莫属的个性特质是从一而贯的。
近世有人伪托张飞《铁刀铭》、关羽《三上张翼德书》，钱钟书先生说：“一题一书，为近世庸人伪托，与汉魏手笔悬绝，稍解文词风格者到眼即辨，无俟考据。”文词风格在文学作品中是深潜并弹跃在作品的字句、句式、文采、文理、脉络、体式内外的。对名作文风的领悟亦是鉴赏者慧眼卓识的表征。所以王蒙虽然说他的作品至难追踪，但若从风格着眼，则追踪又是可能的。
著名作家林语堂去世后，由于作品的独到魅力，至为风靡，于是尤其在台湾，伪作蜂起。林语堂先生的女儿林太乙说那些伪作，往往“沾染了父亲所讨厌的欧化冗长词句的恶习”。而且在真正的林著中决无“人们”二字，凡有这二字，而标明林著者必为伪托无疑。此为文词风格辨伪的一个显例。可叹的是当今不少文士，中文根底极浅，又以不伦不类之译文为蓝本，学而时习之，结果西而不化，画虎不成反类犬，造成一种难以下咽的文体，如掺了大量石沙的豆粥。
风格可以辨伪，乃因作家心境、学识、性格、质材的差异，英国十九世纪薄命文人季辛的《四季随笔》，文词幽奥，颇不易译，而叶灵凤认为由施蛰存来译它，最为投契，乃因其随笔的风韵，和季辛文词风格有暗合之处。人心的差异虽然不小，却也不乏异代相知，这正是中海西海心理攸同之处。倘有人伪托施蛰存译文，则在明眼人也可到眼即辨。“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意显”。刘彦和很早就注意到作家的质材于风格的决定作用。因为作家质材不同，则感知方式、表达体式均不一样，这在文词风格中深潜着，做不了假。
《人民日报》 (2005年05月10日 第十五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