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老

　　储福金

　　新年之初，江苏棋院院长邵震中陪我去见棋老陈舜年。

　　棋老今年九十二岁，有七十多年棋龄。在解放前后，中国还没有职业棋手之时，他的棋力在江苏乃至全国都算得上是业余高手。他是职业九段邵震中的启蒙老师之一，几位江苏围棋界的中年高手，都曾得到过他的指点。称他为棋老一点不为过。

　　下午时分。一幢旧式公寓楼的底层，开开门来，一个堆得满满的小厨房，里面是没有任何装修的一厅一室，厅里亮着一盏从上面挂下来的白炽灯泡，里面的房间便隐在了暗蒙蒙中。

　　与棋老对坐下来。震中兄看来经常到棋老家来，很自如地在小小的空间中出出进进，烧水倒茶。我们便开始随便地对话。

　　棋老退休前是大学的老师。说起来，他还和我是校友系友，都在南京大学（早年的中央大学）中文系就读过。

　　我有心写一部棋人一生的作品，以棋局透视人生，以人生融通棋理。原来一切都在我虚构的想象中，与棋老对话，感觉多少落实了一点。

　　几乎是一问一答的对话中，我仿佛进入了那旧时代的棋界，公园的某一个角落，摆开一个棋摊，几张桌上放着几盘棋，有静静两人对局的，有边下边说的，有棋落下风时苦思不着的，也有棋局得势得意一唱的，有搔首的，也有调侃的。眼光一时都集中了，那是公认的高手来了，高手坐下对局，很快四周便围着了看客……

　　从棋老的口气中，他最推崇的高手是刘棣怀。当然，“南刘北过”嘛！刘棣怀，人称刘大将，以厚重的棋力在中国棋坛独领风骚多少年。

　　过去没有领工资的职业棋手，要在棋上生活，也就只能靠对局费。往往在棋摊上对局的都会带彩，小来来，一局棋一般局金两角，另外多胜一子加一分。像刘棣怀这样的高手局金不少于两块大洋，另外多胜一子加一角。与刘棣怀对局的人自然是求教者，有时提出局金四块，明显怀尊崇之意想多给刘棣怀一点，刘棣怀却总只拿两块，况且每盘也只胜两三子，得两块二三角钱。要知道，棋局上高手出招，吃下手“大龙”是易事，胜几十子也是可能的，而每局要把胜负控制在两三子上，倒要颇费心思。

　　棋老一生与一个世纪的中国连着，自然也经历了战争，经历了流离，经历了飘泊，他也一生与棋连着，走到哪儿都以棋会友。当年从重庆到昆明，就因棋结友，经友介绍去大学教学，在异乡云南生活了一年多。

　　我也是从小下棋，一个好棋者。与棋老说着棋，说着棋史，说着棋人，加上现今顶段高手震中兄的不时插话，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就过去了。

　　从棋老的形象来看，他确实是个老人了，世纪沧桑浸渗着他的容颜，但他的精神很好，除了说话声音轻一点，他听不太真；他说话的反应与条理比一般人还要清楚。偶尔断了话题，他也就静静地听别人说话，人生烦躁的烟火气在他的身上已经褪尽了。

　　真想与棋老多谈谈，也真怕过于打扰棋老的休息，就告辞了。临走时，棋老的夫人出来送客。棋老的夫人也已八十七岁，与棋老一样，脸上显着自然随和的神情。

　　再看一眼这间城市的陋室，再看一眼这位恬淡的老人，让我深深地感觉着超越于物质之上的一种精神。

　　棋老与当时所有的下棋者一样，只是喜欢而进入了棋，是没有功利的。人生的多少岁月，棋老喜欢棋，听说也喜欢字画，他生活在他的喜欢之中，与物质相连的很多很多的欲望都离他远了，他活得自在，活得清醒，也活得长寿。

　　《人民日报》 (2005年05月14日 第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