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泉

　　泉有生命，泉有灵性。对此，很长一段时间，我是坚信不疑的。而且，虽然已时隔近半个世纪，每当回忆当年的野外考察，最痴迷最神往的就是那神出鬼没的精灵泉。泉而精灵？不错。你想，当身陷于永远也走不出的戈壁滩，那神奇的“呼唤泉”或“震荡泉”竟因你一声绝望的哀嚎或捶胸顿足而汩然涌现时，你又怎能不认定是泉的神秘显灵呢？你想，在天寒地冻的雪域高原，你在饥寒交迫中挣扎着，突然，一缕淡淡的蒸气出现了。啊，神话般的地热“沸腾泉”！你说，这不是生命的心灵沟通，又能是什么？感触最深，是漳河上游的深山苦泉……

　　那是1957年的夏末秋初。我所在的水利部第四测量队到漳河上游为规划中的一座水电站的库区和坝址测绘地形图。开始，我们还能沿宽坦的河谷走。到一个叫太仓的小镇，再往前走就只能翻山越岭了。一天的夜晚，我们来到一个记不清是孙家坝还是孙家泉的小山村。按司务长的安排，我落榻于一个刚办过丧事的村民的一间闲窑中。照例，入睡之前我又痛痛快快地冲了个冷水浴。但天还没亮，我就被队长叫醒了：“你，昨儿夜里洗澡了？”我说是。“你把房东的水缸都淘干了？”我说那又怎么了。“嘿，你的房东早饭都烧不成了，你还说怎么了？”不就是一缸水吗？我说我去挑。但是，当我抄起扁担水桶向村外的小溪走去时，却被房东拦住了。为什么？水苦。水苦？对。他说，那是苦泉的水，不仅人畜喝了会生病。就连洗衣服也都涩得不起沫。那又去哪儿挑水吃？他说河。河？面对那悬崖深处的滔滔漳河，我不能不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尽管如此，鉴于严格的群众纪律，队长还是决定我必须为房东的水缸挑满水。而开始，似乎也并不觉得难。但重担在肩，就两腿拌蒜了。首先，且不说满满的水桶有多重。仅羊肠般的悬崖小路，就足以胆战心惊了。而更何况据说即便是当地的老乡，半天也挑不了三四担水。所以，最后帮我完成任务的又只能是房东的那汉子。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按说，终究不过一缸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情。但事后，不知为什么却总是不坦然。而尤其当听说房东的老爹就因下河挑水时坠崖，瘫痪了五年最近才去世时，那心情的沉重的就更是难以释怀了。

　　终于，在一天的傍晚我忍不住向房东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既然无水，他们的祖先又为什么非要在此安家落户呢？回答，竟如此的意外：怎能说没水？难道那山坡的苦泉不是水？而更何况，那当初的泉水不仅不苦还格外甜。

　　那么，后来的泉水为什么又变苦了？对此，人们的猜测众说纷纭。其中最有说服力的则因为那山上的树。

　　树？对，树。他说，据说当年的山上全是树，所以才有了泉。后来，随着人口的增多，粮食不够吃了，就砍树种山药蛋。于是，那泉就苦涩，就萎缩成现在的小溪流。

　　他的话使我陷入沉思：人养树，树养泉，泉亦养树养人。反之，则一切皆无。我想，这山村汉子的话不管是否科学，但颇有哲理这恐怕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那泉的水到底因何而苦涩呢？我们请地质队的同志前来采样化验。结果，发现有大量的碱、钾、钠、镁……和其它至今我也弄不懂的“有毒”成分。我们向当地的一位区长汇报并提出迁村的建议。结果呢？竟是一脸的苦笑：搬迁？往哪儿迁？他说，相比之下，那村还不是最苦的。因为，起码还有河水吃。再往远走，就只能靠老天下雨……

　　他说的没错。后来，随着测量任务的不断延伸，所到之处的状况就恰如区长所说的：家家皆有雨水窖。水比油贵。除了烧饭，脸也不洗，就更不用说什么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