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王力老师

　　我经历过两位王力老师。一位是我上乡村小学一年级时的班主任，一位是北京大学的著名语言学家。两位老师虽然性别年龄不同，名字却一字不差。

　　先说女王力老师。20世纪50年代初，我背上书包走进学堂。当王力老师站在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的面前，喧闹声戛然而止。王老师十分漂亮，身材不胖不瘦，齐耳短发，皓齿明眸，一句话吧，长得很像电影明星。她非常喜欢孩子，孩子也非常喜欢这位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小老师。

　　刚上学不久，王老师把全班同学集合到教导处前边一幢房子跟前，指着山墙对大家说，同学们，这墙上画的是一幅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我们伟大的祖国。见我们似懂非懂的样子，她略做沉思道，你们看像不像一只昂首歌唱的大公鸡呀？同学们一下子活跃起来，王老师指着地图上的圆点，告诉我们首都北京和全国各大城市的所在地。就是这样我认识了祖国，知道家住在黑龙江省兰西县榆树镇，知道离这里一百多里的地方是省会哈尔滨。

　　记不清王力老师给我们讲过多少故事，讲岳飞精忠报国，纪昌学箭，讲古人如何“头悬梁、锥刺股”刻苦学习，还给我们讲苏联的青少年英雄卓娅和舒拉。同学们一个个听得那么专注，如醉如痴。

　　上小学二年级的一天，王力老师把我们带到操场边上的树阴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鬼”的故事。大意是两个人打赌，张三问李四，半夜敢去坟茔地吗？李四说当然敢！张三说，你在坟头留个记号作证明，李四说一言为定。是夜，李四披上羊皮袄，拎着小斧和砍好的一根木楔子，仗着酒劲儿，来到坟茔地。本来李四胆子挺大，可一看明明灭灭的鬼火，心里有几分害怕，蹲下来急忙在坟头钉下木楔子，起身要走，皮袄却被“鬼”牢牢抓住，他拼命挣脱逃回家中，一头栽在炕上，大病不起。过了几天，张三来看他，手里拿一块巴掌大小的羊皮和一根木楔子，对李四说，老兄，你怎么把皮袄大襟钉在坟头上了。李四恍然大悟，病痊愈。听了这则故事之后，我和小伙伴敢走夜路了，路过棺材铺也不打怵，还居然敢独自一人去坟茔地逮蝈蝈。

　　我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贫穷却乐观向上。少年不知愁滋味，我没有一丝忧愁，让我忧愁的是似有一面高墙，张望外面世界的目光被挡得严严实实。少年时代的王力老师，当是照进这角落里的一缕阳光，让我感到温暖和灿烂。

　　她是指引我走上文学之路的启蒙老师。

　　20年之后，我有幸迈进北大的校门。在杨柳依依的未名湖畔，当我见到中文系王力老先生的一瞬间，不知是因为终于见到了这位仰慕已久的大学者，还是因为想起了远在天边的女王力老师，我流泪了，湖畔高耸的博雅塔被泪水模糊成一团云雾。其时，王力先生戴着“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尽管还没有“解放”，但那炯炯的目光，依然透出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正气。我同他虽是师生关系，却如一首陕北民歌所唱的那样：“一个在那山上一个在那沟，拉不上话话招一招手。”我们有时在路上或楼梯上见面，只能相互点一点头。在校期间，我曾参加《现代汉语字典》的修订，一本厚厚的大样，每天从早翻到晚，看得昏头涨脑。摘录几处自以为不妥的条目注释，避开一些人的耳目去问王先生，先生是“文革”前的一级教授、学部委员，从未因我提问的幼稚而不屑解答。80年代先生辞世，有一些字、词、成语等未来得及向先生请教，不能不说抱憾终生。

　　我一次次发问：为什么20年前的女王力老师离我这么近，而近在咫尺的王力先生却距我那么远！

　　“蜡炬成灰泪始干”。我感念从小学到大学教我的老师，尤为感念同名同姓的两位师长———王力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