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细节

　　陈绍龙

　　只为说一句话

　　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地上已很泥泞。

　　要上早读课了，我从办公室出来，只是想到班上去看看。校园里并不见多少孩子，琅琅的读书声渐响。

　　这时，一个孩子刚从大门进来，他显然是要迟到了，走得急，他的腿有点跛，走起来比平日有点夸张，从他进门走的方向看我估计是三年级的学生，平日好像见过他，只是走路要稳得多。我教四年级，所以也说不出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四年级和三年级教室隔着一块操场上的草地。

　　刚打过预备铃，校园里也没有其他学生的身影。他远远地看到我了，放慢了步子，到教室他可以径直走就是了，这时，这个孩子拐了一个弯，朝我的方向走来。

　　办公室到教室有一百多米，平日里孩子嬉戏的操场今天变得异常难走，孩子走得很吃力，鞋上沾满了泥，头上一层汗。孩子绕这么大的一个弯向我走来，他一定是冲我来的，因为他正向教室走的时候是我们目光所及之后才改变方向的。一瞬间，我的脑中努力搜索关于这个孩子的所有信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认识。他不是我教的学生。

　　我们距离越来越近，我已停下了脚步，我认定，这孩子是找我的。

　　他要做什么呢？

　　孩子走到我面前，脸上红扑扑的，头上还冒着热气。还不待我细细打量这个孩子，他喘了口气之后，高高举起了右手，憋足了劲似地就是一声——

　　“老师好！”然后又艰难地向教室走去。

　　天啦，孩子绕了那么大个弯，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

　　不要在春天伤鸟

　　春末，杨树叶一片碧绿，油菜花金黄飘香，阳光温润。这时开着车在乡村公路上疾驶是很惬意的事，你真想把车前的挡风玻璃打开，掀掉盖，舒展双臂，唱歌，或呼叫，做《泰坦尼克号》男女主角在船头浪漫而精典的动作。

　　然而没有。我那天在乡下办完事回城，司机小刘的车开得并不快，甚至很慢，他机警地把脚放在刹车板上，还不待你的目光被浸黄被浸绿，小刘就一点刹车，有点扫兴。

　　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好多次之后叫人不悦。

　　我在心里想着，没得罪他吧，车上没坐其他人，跟他说话他也是有一句搭一句的，不尽心的样，眼睛盯着前方，可路上也没人呀。

　　我心里正犯嘀咕，突然，小刘来了个急刹车，要不是我手抓住车门旁的把手，头差点撞上了前面的玻璃，我上火了：“怎么回事！”

　　听到我大声说话，小刘索兴把车停下。小刘是我们单位的临时工，他觉着应该要向我解释清楚才是。他用手指了指挂在挡风玻璃前的一个小饰物，这是一个小木牌，上面有“安全”两个字，木牌下系有一些红丝线，丝线上系一小团羽毛。起先我不以为然，认为他小题大作。

　　“刚才有一只鸟，你没看到这公路的树之间有那么多的斑鸠么？”我一看真是。小刘说这几年不许私人有各式的枪了，鸟多，在乡下公路上开车是不能快的，看到那几根羽毛了吧，有一回他开车由于车速快，挡风玻璃撞死了一只斑鸠，他很是伤心，拔下了几根羽毛，要自己记住，安全第一，这也包括一只鸟。

　　我对眼前的这位临时工忽而敬重起来。

　　回到单位，我发现他车顶架的边上也是用彩色的软布条包着的，看到我迷惑的样子，小刘依旧很淡然，他告诉我：不要在春天伤鸟。

　　打开一扇门

　　要不是同学聚会，我都十多年没见到毛子了。

　　毛子是我师范的同学，一起分到小城的有六个人，有三个“有门路的”改行不教书了，另外两人已调到了城里的学校。毛子还在十里沟小学，十里沟小学只是一个教学点，因为那儿有十几个学生。

　　十里沟地处苏皖交界处，是大别山系的余脉，荒远，偏僻。我们都很奇怪：毛子，你怎么还在那山沟里呀？

　　酒过三巡，毛子微醉，他给我们讲了一件事，讲话时毛子举起杯：执意要大家听。

　　毛子起先在十里沟所在地的乡里小学，乡里为提高升学率，要老师深入山区动员孩子上学，一个都不能少。那天他骑车去十里沟教学点。十里沟离乡里有三十多里地，路难走，夏天会发山洪。车近十里沟，见到有“外面”来人，从山上呼拉拉跑下有十多个孩子，跟在车后，跑，百米不停，一头汗。车轮和小脚丫后扬起细细的烟尘。毛子想还没到放学的时间，一看这些孩子手里拿的不是书包，是放羊的树枝，停下车。孩子看毛子停下，把一只脚叠另一只脚上搓着，问：“你是大队来的吧？”

　　就这一句话，把毛子给镇住了。

　　看样，这里的孩子见到的“外面人”最稀罕的就是“大队来的”。

　　更让毛子惊讶得是这里的教学点已经关门了，原先的几个老师嫌这里太苦一个一个都走了。这里的孩子都失学了。

　　征得乡里的同意，毛子推开了教学点那扇尘封的门后就没有走。

　　毛子说城里不缺干部，更不缺教师，但是我只知道，十里沟缺一名老师。我只想为孩子打开一本书，打开一扇门，让孩子看到更多的东西。

　　毛子说完这些话后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很是痛快的样。

　　我们肃然起敬。那一群孩子光着小脚丫在山路上奔跑的画面，在我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