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之间的深圳东门大世界

　　一幢位于黄金地段的烂尾楼，湖南高院原院长吴振汉先借它渔利，冠丰华“老大”陈毅锋后占它收租

　　“黑白”之间的深圳东门大世界

　　采写：本报记者　喻尘

　　摄影：本报记者　徐文阁

　　一幢烂尾楼先是成了法院法官和拍卖行牟利的工具，随后又成为“涉黑团伙”盘踞、横行一方的据点，历经“白黑”两道盘剥之后，本来可以复活的烂尾楼濒临绝境。该付出代价的终将付出代价。与这幢烂尾楼有关，湖南省高院原院长、多名法官接连绊倒，“白道”中人的落马加速了“黑道”成员的溃散。本无关联相距千里的湘深两地“白黑”两道，因为一幢烂尾楼的利益争夺而前仆后继。

　　5月17日，曾经的中国十大扶贫状元之一、深圳冠丰华贸易有限公司(以下称冠丰华)董事长陈毅锋和他的原24名下属，在深圳市罗湖区法院接受审判，被控29项犯罪。陈毅锋赖以发达的地盘是深圳市东门地区的“女人大世界”(又称“东门大世界”)，这是一幢烂尾达6年之久的地上7层建筑物，也是一幢多事之楼。

　　商贸城夭折

　　“东门大世界”的前身是大世界商贸城，其实际拥有者李春来1999年被公安局扣留调查，危机随即爆发

　　在广东的一家网站上，有一份罗列了上世纪90年代以来烂尾楼的名单，深圳大世界商贸城现身其中，还有一个说明是发展商为深圳大世界商城发展有限公司，接盘的公司为深圳亨瑞咨询公司。网上的这则信息的发布日期是2000年10月，这是“东门大世界”前世今生发生重大变化的一个“拐点”。

　　1995年12月25日，深圳大世界商城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大世界商城)成立。1997年5月，大世界商城实行股权重组，股东变更为金北圣公司、富恒集团有限公司、深圳市信德佳投资有限公司，而金北圣公司和富恒集团的法人代表同为李春来，两者共占有大世界商城90％的股份，李春来是大世界商贸城的实际拥有者。

　　1996年初，大世界商城开始动工兴建。这是一个旧城改造项目，占地9013.3平方米，项目的设计建筑面积为64800平方米。“大世界商城本身并没有太多的资金投入，而是依靠预售拿到买主的钱后再投入。”今年5月20日，曾经在大世界商城一楼买下商铺的一位业主说，资金准备不足导致了后来一系列的问题出现。

　　从1996年初到大世界商贸城停工的1999年底，大世界商城公司共投入资金3.27亿元人民币。2000年1月4日，大世界商城公司向深圳市国土规划局递交的一份“关于大世界商城目前情况的汇报”显示，“从大世界商城动工时起，即开始了对外的销售，购销点集中在大楼的首层，共计实收金额15455.93万元人民币，面积为4325.43平方米；二楼56.84平方米，收售楼款77.11万元。”

　　大世界商城在此时的债务为9058.95万元。金北圣公司老板李春来于1999年被深圳市公安局扣留调查，作为大世界商城的实际控股单位，老板的被抓导致了大世界商城危机的爆发。1999年底，金北圣公司在大世界商城的45％的股份被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冻结，大世界商城的地下一、二层及地面以上三、四、五、六、七层包括赔偿给回迁户的全部面积，被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冻结。

　　烂尾楼如何填“巨洞”

　　大世界商城与金北圣共欠下10多亿债务，欠湖南方面的占了大半，然而留给债权人的只有一幢“烂尾楼”

　　金北圣公司是李春来发起创立的一家关系复杂而凌乱的投资公司，其股东源于深圳市内外，而且李参股投资了广东国民信托投资有限公司深圳证券营业部(原湘财实业银行深圳证券部)等公司。除了大世界商城，李春来更多的投资在于证券市场，他将大量的资金投在了A股股票上，以广州国民信托深圳证券营业部为载体，以国债买卖的方式从湖南省融来几笔数目可观的资金：长沙商业银行7800万元、长沙商业银行湘银支行4000万元、长沙农金会3600万元、长沙湘财城市信用社13100万元。

　　除了欠湖南方面的钱之外，金北圣公司尚欠江苏常柴股份有限公司7000万元，以及其他各10多个方面的欠款。经有关部门统计，大世界商城和金北圣公司共欠下的债务达10多亿元，但最终留给各方债权人的只有大世界商城一幢“烂尾楼”。

　　“金北圣公司欠湖南的农金会和信用社的钱，大都是从农户和城市平民那里集中来的。许多农户找到省政府上访，省里怕引起社会动荡，就出了9000万还了部分农户的钱，但还有一部分没有还掉。”一位了解金北圣公司和湖南方面债务的人士说，“省里不会轻易背这个债务包袱，指令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一定要把金北圣公司的钱追回来。”

　　1999年5月，由长沙市湘财城市信用社(现中信实业银行长沙分行)出面起诉金北圣公司和李春来的另一家公司深圳军山投资股份公司。当月30日，湖南省高院经二庭即发出了(1999)湘法经二初字第8号民事调解书，湘财城市信用社获赔1.3724亿元人民币。1999年11月，湘财城市信用社向湖南省高院提出执行申请，由于此案在长沙影响重大，与此同时，长沙市政府也向湖南省高院发出公函，请求大力支持。

　　随后，湖南省高院决定拍卖大世界商城的第三、第五层，拍卖后现金用于支付法院判决给湘财城市信用社的赔款，两层楼的初步评估价为1亿多元。

　　烂尾楼成了“唐僧肉”

　　湖南省高院判金北圣共赔偿湖南方面4亿元，盯上大世界商贸城拍卖业务的人都想凭借自己的后台，分一杯羹

　　这时，一个关键的人物登场了。李小平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而1989年之前他是湖南省高院刑一庭的助理审判员，这个身份使他与原刑一庭庭长、后来的湖南省高院院长吴振汉拉上关系。李小平和吴振汉都是湖南省常德市人，平时的关系极为紧密。李小平1989年考上北京大学法律系研究生，1992年毕业后进入到海南某信托投资公司，随后注册了一家律师事务所。1998年，吴振汉开始担任湖南省高院院长，李小平也回到长沙，以其妻子的名义成立了一家拍卖公司。

　　一个多亿的深圳大世界商城第三、第五层拍卖标的在李小平看来无疑是一块难得的“肥肉”，1亿元的拍卖业务，如果运作得当，可以获得不少于4％的佣金。2000年初，李小平夫妇的拍卖公司得到了湖南省高院拍卖大世界商城第三、五层的委托函。之后从湖南省高院透露出来的信息表明，吴振汉让其子吴剑雄参与了李氏夫妇的拍卖公司。同时人们发现，湖南省高院派出的执行人员为经一庭副庭长和该庭的两位审判人员，显然违反了审判与执行分离的原则，湘财城市信用社曾对此表示了异议，但异议后来被视为无效。从1999年5月到2000年5月的一年时间内，湖南省高院发出判决的与金北圣公司有关的5起经济赔偿案件，共判金北圣赔偿湖南方面近4亿元。2000年6月，湖南省高院研究决定，5案件合并执行，全部交由该院执行庭执行。

　　盯着4亿元执行拍卖标的不止李小平一家拍卖公司。湖南省高院前任领导之子詹小勇此时冒了出来，他同样看到了大世界商城将被湖南高院拍卖的消息。詹小勇是长沙某金属材料有限公司的老板，与拍卖风牛马不相及，于是他找了深圳恒大信拍卖公司和深圳盛达安拍卖公司。詹负责将拍卖业务揽到手，拍卖佣金则五五分成。

　　湖南省高院集体研究是由执行庭全部执行大世界商城的房产拍卖，但由于吴振汉的干预，原来由经二庭负责执行的第三、五层，仍然由李小平负责拍卖，另外的第一、二、四、六、七层则由执行庭执行。2000年7月，詹小勇联系的深圳两家拍卖公司得到了湖南省高院的拍卖委托书，负责拍卖执行庭的执行标的物。于是，李小平北上北京举行了一场拍卖会，詹小勇则南下深圳，参与了另一场拍卖会。

　　大法官落马

　　楼被卖了，但执行申请人分文未得，买家付钱后也没有得到标的，而有的人巨额佣金照拿，中纪委派员前往湖南秘密调查这起荒唐的拍卖

　　2000年8月12日，李小平在首都大酒店的拍卖会上，北京信芳园物业公司以9300万元买下了估价上亿元的深圳大世界商业城第三、五两层房产。此前一天，深圳两家拍卖公司举行的拍卖会上，一家公司要求整体买下大世界商城。湖南省高院与信芳园物业协商，该公司同意一次性转让拍卖来的房产。　2000年9月15日，拍卖会再次在深圳举行，深圳亨瑞投资发展公司以3.19亿元竞买成功。同日，湖南省高院下发了(2000)湘高法执字第15－6号民事裁定书，裁定大世界商城的全部房产交付亨瑞投资发展有限公司。

　　但这场湖南省高院法官和拍卖公司导演的“戏”并未就此画上完美句号。在第二次深圳拍卖会举行的前一天，深圳市中级法院发出公告：“本院于2000年9月13日依法受理了常柴集团公司申请深圳大世界商城发展有限公司破产还债一案……在接到本通知后，应立即停止对深圳大世界商城整栋楼宇及开发权的拍卖。否则本院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

　　如果拍卖被视为无效，那各方人士将得不到分文佣金。2000年底，湖南省高院执行庭一位副庭长和詹小勇带着拍卖公司的人前往北京。2001年1月18日，最高人民法院下发了一纸裁定，认为湖南省高院的执行有效，但深圳中院受理破产亦合法，将双方折中为由湖南省高院通知拍卖行和亨瑞公司于2001年1月31日前，将拍卖所得款项，在扣除拍卖费用和信芳园物业的转让费用之后，汇入深圳中院的账号进行破产后的债务支付。

　　随后，亨瑞公司支付了第一笔款项5000万元，其中2000万元用于支付土地款。詹小勇和深圳的拍卖公司得到佣金1000万元。其余的近2000万元分流到湖南省高院账户。深圳中院见湖南高院没有完全按照最高院的协调方案处理，于是拒绝为亨瑞公司办理相关房产手续，亨瑞公司不再继续付款，大世界商城的拍卖和破产搁浅，这为后来陈毅锋的介入留下了空间。

　　虽然李小平在北京的拍卖后来被法院收回，但他仍然得到了可观的佣金。2002年5月，湖南省高院将亨瑞公司支付剩下的钱拿出400万元给了李小平。9月，不知何故，执行庭又向李小平支付了460万元佣金。于是，李小平在这次流产的拍卖中得到了860万元，创下了湖南、乃至全国拍卖史上佣金比率之最。

　　詹和李拿走巨额佣金，具体分配在中纪委介入调查之前不得而知。大世界虽然被拍卖了，但湖南方面的湘财城市信用社等多位执行申请人却分文未得，信芳园物业也没有得到转让费，亨瑞公司在支付了5000万元之后，也没有得到产权和开发权，而作为被执行者的大世界商城更是满肚子的委屈，虽然被卖了，但各方面的债务却没有处理一分。

　　2003年12月初，中纪委派员前往湖南秘密调查这一荒唐的拍卖。从这天开始，吴剑雄在东方资产管理公司长沙办事处的同事就再没有见到过他去上班了，詹小勇也神秘消失。

　　随后，湖南高院执行庭一副庭长在被调往一中级法院任副院长之后被查出在任职期间收受贿赂过百万元，另外几个法官也相继被查处。2004年6月7日，湖南高院院长吴振汉被“双规”。2004年11月28日，吴振汉被开除公职并向司法机关移交。有关方面查明，在大世界商城拍卖所得佣金中，李小平与吴振汉五五分成。

　　据有关材料显示，吴振汉被查出各种不明来源财产逾千万元。

　　“白道”退场“黑道”登台

　　亨瑞公司因无法得到深圳中院的配合，拿不到大世界商贸城的产权，派人前往接收，谁料发现楼上已飘起冠丰华的“霸王旗”

　　湖南省高院的法官和来自拍卖公司的参与者在得到相应好处，相继退场之后。亨瑞公司虽然付出了5000万元，但因无法得到深圳中院的配合，没办法拿到大世界商城的产权和经营权，这就给冠丰华和陈毅锋留下了进入的空当。

　　2000年6月，就在湖南方面的拍卖即将进行时，大世界商城一、二层的176位小业主推选出了8位成员，组成了小业主委员会，对大世界商城的物业管理了起来。“很多业主的钱早已经交给了大世界商城公司，但并没有拿到销售合同，有的只是内部认购书。”一位业主委员会的成员说，“我们补出来70多份合同。”

　　这位小业主委会成员说：“当时，冠丰华的人找到我们，跟我们谈，要和我们签合同，把铺面租给他们。冠丰华让我们签两年或者三年的合同，他们从租金中抽取20％的管理费用，水电等他们负责搞起来。”

　　深圳亨瑞投资公司竞拍成功后，派人前往接收商城。谁知，来到“大世界”，才发现城头已飘起“霸王旗”，陈毅锋的人已经强行进驻了这幢“烂尾楼”。亨瑞员工上前提出交涉，没料想，“冠丰华”二话不说，招来几十个保安喊着“给点颜色瞧瞧”便冲上前去，围着来人一顿拳打脚踢，而后又是长时间罚跪，直到“认错”方才准许离开。

　　成功占据大世界商城后，未经规划国土部门批准，冠丰华便开始大兴土木，搭建起违法建筑达6万平方米：在商场南侧加建铁皮结构的临时建筑，在3至7楼内搭建上千个窝棚房非法出租，将负一层5000平方米停车库改为仓库，同时将1至2层建成商场，收取租金。烂尾的大世界商城，成了陈毅锋手中的“优良资产”。冠丰华将一楼、二楼划分成数平方米不等的铺位之后，开始面向社会招商，“大世界商城位处于东门步行街的边上，是罗湖区难得的商业旺地，铺位很快被一抢而空。”为了减少当年购得楼花的小业主损失，工商部门为一二楼的大部分商户约201间办理了营业执照。

　　进驻到大世界商城的商户大都以经营时尚女装为主，消费者和商户渐渐给了这个多事的商城另外一个名字“女人大世界”。冠丰华的人进入到“女人大世界”之后，8人组成的小业主委员会就基本失去了对商城管理的权力。一位业委成员说：“我们很少与陈毅锋的人打交道，我们拿到我们的那部分钱之后就什么也都无权干涉了。”那部分钱即为冠丰华在扣除自己所得之后的租金，“租金比差不多位置的市场的铺位价格要低得多。冠丰华和陈毅锋如何将这里变成一个豢养打手的地方，我们不得而知。”

　　据检察院指控，冠丰华雇佣的保安是陈毅锋赖以强占市场的“武装力量”。高峰时，冠丰华雇佣有400多保安，少时也有200多人。保安统一服装、统一吃住，每人还配发有水管、消防斧、灭火器、东洋刀等凶器。在陈毅锋等人的指使下，长期在“女人大世界”内及周边采用暴力、威胁手段，多次寻衅滋事、故意伤害、妨害公务、聚众斗殴、冲击国家机关。而深圳警方是在某警员在“女人大世界”遭到了保安的殴打之后，决心拔掉这颗“钉子”的。2004年4月2日，深圳警方组成了冠丰华涉黑调查专案组。而在此前的3月29日、30日、31日，接连几天，深圳一家媒体连续数天对“女人大世界”作为违章建筑存在多年给予了报道，并开设了市民热线，由市民参与对“女人大世界”非法经营进行评论。而此时，中纪委已派员在湖南秘密调查湖南高院的腐败案件。

　　2004年4月，陈毅锋在广州市被拘捕。

　　“最苦还是小业主”

　　在经历了烂尾、拍卖、破产、被强占之后，如何解开大世界商贸城的利益死结？没人能看到答案

　　5月19日，记者来到位于深圳罗湖区东门地区的“东门大世界”，与周边的商城比起来，这里不像是现代化都市深圳的商业场所，倒像是内地一个中等城市的市场。“冠丰华出事，陈毅锋等人被抓之后，三楼以上就被工商部们取缔了。”一位在一楼经营服装的商户说。

　　在经历了烂尾、拍卖、破产、被强占之后，原来的债务仍然是债务，只是增加了更多的债务利息，176个购置了一、二层物业的小业主仍然没有拿到产权。“我们购买的是50年的产权，如今只剩下了40年。”一位业主说，等待他们的还不知道要有多长的路途要走。

　　陈毅锋等冠丰华集团成员被拘捕之后，原本属于违章的“女人大世界”在拆除之列，经过小业主委员会与罗湖区有关部门多次协商之后保留了下来。

　　2004年4月29日，陈毅锋等被拘捕之后，罗湖区政府出面为小业主委员会开了一个工商等各方面的协调会，曾经付出了5000万元的拍卖承受方亨瑞公司派员参与。冠丰华在经营“女人大世界”时，对进驻的租赁商户收取了1000多万元的水电物业等保证金。协调会的意思是，如果亨瑞公司接手“女人大世界”，该公司也要承担起这1000多万债务，亨瑞公司表示不肯承接。“女人大世界”只好由小业主委员会临时代管。

　　“小业主是最大的吃亏者。我们这些小业主来自深圳和广东省各地，还有一些是来自香港澳门和美国的投资者，10年了，还没有完工，又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事情，我们对投资的收回实在是没有了信心。”业主委员会的一位成员说，“一位投资了700多万元的业主，现在每个月只能收到1万多元的租金，要想收回全部投资遥遥无期。”

　　长期的波折风云变幻，大世界商城与相同地段的商城和市场相比，租金低了很多，“在冠丰华管理期间，临街铺的摊位最多的一个月是近4万元，而别的商城相同铺位要租到10多万元，位置不好的铺位只能每月租到四五百元。”很多小业主在当时购置铺位时是倾其所有，一个铺位则是一家人生活的指望，获取厚利无望之下，生活之拮据则成为家常。

　　与小业主的命运几乎相同的是，原湘财城市信用社、常柴集团股份公司等债权单位虽然求助法律，希望减少损失，但时至今日依然是分文未得。如何解开大世界商城的利益死结？几位小业主委员会成员在面对这个问题时摇摇头，他们还未能看到答案。

　　图：

　　湖南省高院原院长吴振汉。　(资料图片)

　　法庭上的陈毅锋，东门大世界曾是他的“优质资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