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太行山上（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

　　曾凡华

　　一

　　悠悠岁月之河

　　流淌了六十年

　　六十年的距离说短也短说长也长

　　说长它是一个甲子

　　将所有的日子梳拢就能挽起白发千丈

　　说短它是历史一瞬

　　眨眼之间江山已改红颜已老生死茫茫

　　所有的征战都已远去

　　勇士扼守的关山

　　也风化成历史的碎屑

　　所有的往事了无痕迹

　　只是山石犹在

　　忧戚之心犹在

　　令长风歌吟不息

　　荡气回肠

　　二

　　六十多年前那个四月天

　　杏花吐红　柳树含烟

　　山梁上的阳雀也叫得很欢

　　田里返青的麦苗

　　从残雪中探出怯生生的头　春情缱绻

　　日寇　就选择这样一个美丽的日子进山

　　进山“扫荡”

　　扫荡人间四月天所有的美与良善

　　那个四月天的黄昏

　　日军的铁蹄踏破了武乡县的城门

　　枪刺上的膏药旗　就那样飘啊飘

　　煽起兽性的火苗

　　头盔下的遮挡布　就那样摇啊摇

　　掀起杀戳的风暴

　　一夜之间

　　武乡变作血肉的屠场

　　直到今天人们还记得那些画面

　　被轮奸的孕妇那豁开的肚皮

　　肚皮里挑出的婴儿

　　还在刺刀尖上动弹

　　那滚落在地的头颅

　　仍在咕噜咕噜地冒着血浆

　　而这时　浊漳河美丽的岸边

　　艾蒿　仍在痛苦地散发着芬芳

　　从此　总有一条沉重的河和一支血腥的歌

　　伴着白杏花的落英

　　在四月的武乡流淌　游荡

　　那些失去双乳的胴体

　　总在人们的眼前聚焦　回放

　　于是我明白了

　　为什么每当电视屏幕

　　出现日本政要参拜靖国神社的镜头

　　或在教科书上对“侵略”二字闪烁其词

　　我的胸口就堵得慌

　　血压也往上涨

　　三

　　事实上　1938年那个春天

　　早就落英了

　　只是在当时

　　被那有点骡子脾气的八路军将领骂了句娘

　　望着那片被鬼子烧得一片狼藉的武乡

　　他不能不愤怒

　　不能不做出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

　　应有的抵抗

　　于是　他和他有着同样农民脸相的总司令一道

　　拿起那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

　　把“神头岭”“响堂铺”“长乐”———圈上

　　此刻　凛冽的山风唳嚎着

　　宛如一道闪电撕开夜的屏障

　　原野　沉浸在一种恬淡的风气里

　　青青的麦浪　从脚下一路喧嚣而去

　　他们的目光　便随麦浪的起伏推向前方

　　前方　大山的腹地

　　有一场恶仗　就要打响

　　暮色更浓了

　　低垂的天穹

　　勾勒出树的图案　人的图案

　　勾勒出猫腰前进的部队的图案

　　这些年轻的士兵

　　正在拔节的年龄

　　看着他们麦浪般推进的姿态

　　那个打着灰色绑腿的独眼的师长

　　与理了平头的小个子政委

　　相视一笑

　　于是　顷刻之间血火纷飞枪炮齐鸣

　　太行山终于让东洋鬼子体验到了

　　中国人复仇的疯狂

　　四

　　在这场血可漂橹　尸横遍野的战斗中

　　独眼的师长　失去了一位爱将

　　———那位年仅24岁的姓叶的团长

　　他是在接到“迅速脱离战场”的命令

　　带领最后一个连队回返时头负重伤

　　当那位同样因负伤一只眼的视力几乎为零的师长

　　见到担架上已经冰凉的团长

　　内心在滴血　眼里却流不出泪行

　　只见他把手里当拐杖用的柳木棍　狠狠往泥地里一插

　　抱起已没了体温的部下

　　用四川话喊着　成焕成焕　你郎格这样

　　五

　　若干年之后

　　那根被独眼师长随意插在土里的柳木棍

　　竟在一场春雨里　爆出嫩绿的芽

　　当年同一茬柳树都已相继老去

　　惟独这棵将军柳仍生意盎然　虬枝横斜

　　孩子用它削柳哨

　　老人用它编柳筐

　　姑娘们喜欢用它扎柳帽

　　戴着它清清爽爽回娘家

　　只可惜　斯人已去

　　留下的　只是当年插柳者

　　给儿子取的“太行”的名字以及取名时留下的一段佳话

　　其实　真理的长河中

　　奔腾不息的只是良知之水

　　他　为让百姓走出自然的荒芜

　　走进人本主义的灵田

　　宁可将一腔忠贞

　　抛在井冈抛在太行抛在庐山的绝壁

　　虽九死其犹未悔

　　只祈望一生的求索

　　随着时空流转

　　铸成艰辛而充实的记忆

　　六

　　今天　我们走进山里

　　走进太行山的腹地

　　翻动山上的每一层岩石

　　都能读到可歌可泣的故事

　　烈士们用生命留出的那片空白

　　本该由我们补写续集

　　可是　狰狞的战争已扬长而去

　　留下的纪念章军功章已是斑斑锈迹

　　尽管我们也拉练我们也野营

　　现代的篝火与战地的野火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此刻　我又想起那位身经百战的独臂将军

　　空空的袖管轻摆　别具一番风仪

　　他作报告的浏阳话　连我这老乡都听不懂

　　然而　他的风度他的神采他的魅力

　　能让人深深的折服

　　看着他用独臂擦火柴点烟的动作

　　那样自如那样潇洒

　　我的那分敬意便打内心里升起

　　当年　在太行山顶

　　他指挥部队狙击敌人

　　就那样旁若无人地站在旷野里

　　飞蝗般的子弹在他身边乱窜

　　他只用独臂那么一扫　说了声“讨厌”

　　又无动于衷地举起望远镜

　　继续观察战场的形势

　　那份镇定　那份自若

　　对于士兵　该是怎样一种信心

　　我们在王家峪八路军总部

　　看到独臂将军的那帧照片

　　已是他在离休之后旧地重游的纪念

　　那个清明　雨水潇然

　　许许多多的往事

　　涌上他的心间

　　许许多多熟悉而生动的面孔

　　又一一出现在他眼前

　　多少年了　都很少记起他们

　　也许是军国大计也许是琐事纠缠

　　让他很少有空闲

　　去想想太行大山里依然贫困的乡亲

　　去想想当年一口锅里搅马勺的伙伴

　　眼下　记忆中的山路已被野花覆盖

　　烈士的坟头也被乱草遮掩

　　山风　一时理不清他的思绪

　　那些战死者逝去者的名字

　　如溪谷里活蹦乱跳的鱼

　　怎么也捞不进记忆的网

　　他久久地站着　在心里默默叨念

　　请原谅　原谅我在清明才想起你们

　　才想起你们在世时的英勇与壮烈

　　是啊　只有在这样的日子

　　他才能静静地和英烈们处上半天，

　　想想心事　流流眼泪

　　然后伸手　在岁月的枝头

　　摘下一枚青色的浆果

　　仔细品品它的酸涩

　　然后再力所能及地掏出一点积蓄

　　资助老区建一所希望小学

　　七

　　思虑有如一叶扁舟

　　就这样在滔滔长河里浪迹

　　寻找着久违的岸

　　其实　历史是用鲜血和鲜花共同论证的定律

　　谁也无法改写

　　千秋万代之后到底能留下来什么

　　须待后人验证

　　他只是担心　那隐隐的蹄声

　　该不是一骑红尘　为某一个绝色的女人品一口红荔

　　好在有纪念碑站在那里

　　守望着昨天和今天

　　守望着这个多变的世界

　　这石头的精灵啊

　　兀自召集着散失的游魂与放逐的野鬼

　　论证着牺牲的意义和流血的目的

　　以便把那些深刻与崇高的东西

　　铭记在册

　　《人民日报》 (2005年05月28日 第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