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品茶

　　刘长春

　　三月的杭州，桃花初开，杨柳新绿，淅淅沥沥的雨断断又续续，下着，下着，就到了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这雨，也就成了清明的信息符号和江南春天的象征。平凹从上海来，我从台州去，见面在杭州。友人招饮，平凹不喝酒，又喜欢幽静，用不着往西湖烟景的热闹里凑，也无须借“杏花村”之酒销魂，所以，大家就去喝茶。

　　闻名天下的龙井茶正在上市。据说，一斤真正的明前龙井茶叶要二万多棵嫩芽来制作，得一个采茶女采摘一天，再加手炒、烘焙等十几道工序，价格都要上万元了。平凹是苦出身，一直以农民自诩，平日嗜茶，却不计较，凡绿茶都当作龙井来喝的。前一阵子，他每天沏一杯浓茶，带上擀好的面条和素饺，一个人封闭在一个小屋子里写他的《秦腔》，混沌未凿也凿不得的写着清风街的故事。反反复复地改啊，写啊，懵懵懂懂不知喝了几斤茶叶。这次他从西安到上海就是为了《秦腔》的作品研讨会。三月十七的上午在杭州，我们说好了，什么事都不做，就喝茶。我们买不起好龙井，就喝不是龙井的龙井。热水一冲，两片嫩叶如雀舌，如鹰嘴，如凤爪，如珍眉借水而发，浸泡出一杯碧绿的玉液，“但见杯中清，翠影落群岫”———多么诗意！

　　刚举起茶杯，禁不住周围环境的诱惑。我看看雨过的青山，看看新绿的树木，感觉湿润的空气也像用雨水洗过似的。曲径通幽，庭院掩映于林木中间，眼前就是两峰之间的一个峡谷，那树，枫呀、栎呀、樟呀、松呀，一片混交林好奇地踮起脚尖，一棵一棵都站到了我们跟前。庭院有花，林中有鸟，绿藓苍苔爬上了石级。我问：老贾啊！写《秦腔》你来杭州，给你这样一个写作的环境可乎？平凹说：这么好的条件我可能反而写不出东西了。鲁迅先生为什么要劝阻郁达夫移家杭州，也许因为太优美温软的山水会让人安逸起来。《秦腔》是我苦恋和寻根的过程，恐怕还要接着黄土的地气。作家走走在一边插话了：你可不知道，贾老师的写作屋我去了，感受了，那真是一个十分阴暗的斗室。我也一样。要写作就钻进仅能容身和放一台电脑的亭子间，不然，我会不断地想着外边的世界，思想就集中不起来。他俩的话很平常，没有什么深奥的道理，却引起我内心的深深共鸣。我理解，真正的写作者固守的是他自己喜欢着的空间，比如，陈忠实之与塬下的白鹿原，莫言之与高密的东北乡，李佩甫之与豫中，周大新之与南阳……故乡情结是一种融化在灵魂与血液中的、有时候会发生神秘感应力量的东西，守住了它，就不会丧失自己的一点灵性。

　　喝茶，喝着、喝着，不知不觉却滑到了写作。

　　不知道是茶好、山好、还是水好，平日寡言的平凹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他说，我们现在说喝茶，在古人那里是很讲究的，比如泡茶用的水，《红楼梦》里的妙玉收的是梅花上的雪，苏东坡汲的是江水，茶圣陆羽说煎茶之水以山水为上，不知道杭州人现有是不是还像白居易说的“泉用有余”？我忽然想起白乐天的《钱塘湖石记》，除了远近闻名的虎跑，玉泉、冷泉，杭州“有泉数十眼”，如果用泉水泡这龙井，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只是我们一下子不知道往哪里取得泉水啊，遗憾留给了上午。人的一生有多少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事，也怕人家的不理解，人心隔肚皮。就拿现在的喝茶来说吧，江南江北的人聚在了一起，适意了就好。

　　看得出来，平凹是高兴的。我一边喝茶，一边也抓着机遇，向他请教写作上的问题，平凹很谦虚，只说我的文章写得好。说着，说着，又说到二十七日凌晨四时西班牙与中国的那场足球赛。他说：我从上半场看到下半场，比分是三比零，中国队没有进球，让人没有激动，没有希望，心口上好像堵着一块东西似的感到郁闷。球赛结束了，还想着中国队为什么不能进球？也想着写作。他说，中国足球在亚洲踢得还不错，一遇到欧洲强队，咋就没戏了？也像我们平日看文学大师的作品，感觉没有什么特别地好，心里想，这样的作品我也能够写的。可是，真正一旦进入了写作，大师那种从容、节奏、色彩、气韵，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找不到感觉了，尽管我们事先也设计好的，怎么叙述，怎么描写，怎么使用状语、定语、成语……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我想，始是金丹换骨时，成如容易却艰辛———平凹说的是写文章的甘苦之言心得之言了。昔日李白侃杜甫，说是“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真正的好诗、好文章，是值得衣带渐宽终不悔地追求的，难怪老贾也如此瘦生了。

　　古人说：“品茶宜精舍、宜云林、宜松月下、宜花鸟间、宜清流白云、宜绿藓苍苔……”诸宜皆有，惟缺一轮明月耳。

　　同饮茶者，西安贾平凹、上海走走、杭州吕建明、台州刘长春，时在杭州五云山精舍。

　　《人民日报》 (2005年05月28日 第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