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福利院孩子的校园生活

　　本报记者　张玮

　　去年“六一”，一个叫福登的孩子牵动了许多深圳人的心。深圳福利中心的这名小男孩在上学报名时发生了一些风波，在各界的努力下，福登最终如愿走进了校园。

　　时过1年，我们再次踏入梅华小学，真实记录下福登及另外2个福利院孩子的读书生活，并以此平视此类孩子的受教育状况。他们有朋友吗？成绩怎样？“随班就读”需要怎样的合力才算乘上“诺亚方舟”？临近“六一”，让我们真诚地问一声：在学校你们过得好吗？

　　2003年，凯丰路的尽头多了一所公办小学，取名“梅华”，由于地段较偏，以致很多司机到现在都“不识路”。学校建在一个坡面上，因此进校门前要先登一段20级的石阶，随后，一块大水泥坪地敞在眼前，以白为主色调的校舍便从另三面围而建之，校园不大，有些简单，教师办公室和教学设备明显与省市一级小学有差距。

　　然而，根据就近入学原则，深圳市福利中心在建龙苑4个模拟家庭生活着的11个学龄孩子(大多有缺陷)全部就读于此，这注定了它成为媒体和教育界的“关注焦点”，并在去年此时因“拒收福登”事件被推上风口浪尖。孤残儿“随班就读”的思路，是安排他们在普通学校接受教育，以便今后更好融入社会。但在社会容纳程度不高、普通学校缺乏特殊教育师资的情况下，这种方式可能会让孩子遭遇更大的心理压力。

　　福登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入学仅9个月的福登是学校的“小名人”，随便在校道上找个孩子问问，都会听到肯定的答案，而理由不外乎两种：“听说他长得有点怪”或“他的事上过报纸”(由于颌面部发育不全、面部两侧有些凹陷，福登入学时曾被梅华小学“拒收”，并被媒体曝光，从此“丑孩”似乎成为他的代名词)。

　　从眼皮底下溜走的“名人”

　　25日13：50，离上课还有半小时。按照计划，我将以外校老师的身份到福登班上听课，而跟踪则从进校开始。

　　尽管素未谋面，但根据以往报道的描述，我以为认出他并不难，甚至想：“他进校门时，会引起其他孩子的侧目吗？”然而，直到预备铃响起，也始终没发现搜索“目标”。记者打通班主任谢老师电话，答曰：“福登已经在班上了！”

　　看我有些愕然，保安在一旁解释：“福登刚入学时的确有学生围着看，现在同学们已经习惯了，他也不再怯生，前几天还来这里和我讲笑话呢。”

　　14：25，匆匆赶到一(2)班，记者陌生面孔的出现引来40多双眼睛齐刷刷的“扫射”。放眼望去，我迅速找到了正盯着我看的福登，他穿着嫩绿色T恤和白色短裤，长得确实有些“特别”，但用“丑”来形容他并不合适。看着我径直走向后排的空位，教室里的骚动更大了，而此时的福登已站到过道上，舞动着一个空塑料瓶冲我“起哄”，显示出过分的活跃。

　　小红花的激励

　　经过老师几番维持纪律，教室里恢复平静，大多学生开始听课。而福登的精神却很不集中，小动作频繁。他拿出一支剖开两半的铅笔，用小绳子绑成一把“机关枪”，并得意地向后排展示。“福登，看黑板。”教数学的邱老师敲了敲桌子，并将“机关枪”没收。看着得意之作被放到讲台上，福登老实了一些，开始跟着念乘法口诀。

　　可没几分钟，抽屉里的一张白纸和同桌小金(同为福利院孤儿)的尺子又激发了他的“创作欲”，自然，它们最终也因变成“小船”和“滑板”而逃不过被“没收”的命运。

　　失去道具后的福登终于开始安静，并在老师“谁做题做得好就奖励小红花”的承诺中，积极投入到课堂练习中。“做完了，做完了。”福登站到过道高呼，随后，他如愿以偿地获得“小红花”。这个小小的激励显然让福登很重视，他小心翼翼地把“花”贴在课本上。

　　“这个孩子‘随意性’很大，有时上课会在教室乱跑，并把别人的东西抓走。”下课后，邱老师说，福登的智力不差，但自控力不好。“他有时上课会突然发出尖叫，开始我们都以为这是一种情绪的发泄，后来听福利中心的老师说这实际是他生理上(脑部)不舒服的反应。”谢老师说话时音量不大，是个内秀的年轻教师，她说福登上课容易分神，有时会睡觉，以前还有不交作业或作业质量差的现象。“他的模拟妈妈挺负责，常常校访，对小孩要求也比较严格，我们对他的学习标准会适当松一点，上学期把他评为班里的‘进步学生’，这个名额是有限的。”

　　不喜欢高班同学骂人

　　第二节课，福登因感冒被接去福利院打针，我和谢老师谈起了他的长相。“在班里，‘长相怪’和‘没有父母’对他的影响也许更强烈些，但大多时候他都闷在心里。只有高年级同学喊他‘魔鬼’、‘外星人’时，他才会跑来跟我报告，看上去很伤心，也很气愤。”老师分析，那些孩子大概缺乏引导。

　　事实上，起初福登班里也有个别孩子这样做，后来谢老师专门为此开了班会，跟孩子们说每个人都有口、鼻、眼等五官，但每个人都长得不一样，一个人真正的美丑和他的长相无关。“那节课孩子们发言很踊跃，此后对他的排斥明显少了。”

　　17：20，记者去模拟家庭，正巧遇到了打针归来的福登和罗睿(福利院正常儿童)。这是一间三房一厅，主要家具都齐全，如人所说“他们并不缺乏物质”。

　　他俩一进门就自己拿出干净衣服洗澡。罗睿先洗，福登专心看卡通片，对我的问话不太搭理。17：55，他自觉地拿出作业本，这给我接近他创造了机会，在指导他功课的过程中，他开始信任我，我们的交流顺畅了很多。

　　“最喜欢看哪部卡通？”

　　“阿拉丁！”

　　“为什么？”

　　“因为他厉害，什么事都能做到！”

　　“喜欢读书吗？”

　　“喜欢！”

　　“在班上最喜欢和谁玩？”

　　“小金。”福登脱口而出，但后来想了想又改口：“都不喜欢。”

　　“学校有人欺负你吗？”

　　“高年级老是随便骂人！”福登低着头，语气很愤怒，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并不再谈有关话题。

　　交谈中，他不时起身趴到阳台上朝小区门口张望。“干嘛呢？”我有点纳闷。“妈妈还没有回来……”他喃喃念叨，脸上写着“失望”。

　　江民民

　　老师，你有爸爸妈妈吗？

　　第一次见到江民民是在去模拟家庭的路上。随着2个领路孩子嘉嘉和小金(均为该校福利院孤儿)的呼唤，前方一个留短发、身材瘦小的二年级女孩转过身来。此时，她手里牵着一根红塑料绳，绳子另一头绑着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俨然“牵着一只小狗”，旷地中单薄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见我们走近，她看了我一眼，凑过头问嘉嘉：“她是罗小金的……”同时，脸上闪过一丝“羡慕”的神情。我知道，她把我当作“领养人”了。听班主任陈老师说：“民民抽了好几次血，但一次都没有被送出去过。”

　　民民脚内撇。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连续几天的跟踪中，我都见她穿着宽松的长裤，以致我始终没有发现她是个走路不方便的孩子。第二次见到她，她正和“兄弟姐妹”吃午饭，见我进来，她迅速冲进里屋给我搬椅子，椅背比她还高，背起来有些吃力。饭后，又自觉地扫地。接触中，她友好、随和，很爱护“弟弟妹妹”，但始终不怎么回答问题，我感觉她内心有很多心事。

　　“刚接这个班时，觉得民民很内向、孤僻、体质较差，上课时注意力不是很集中、反应慢，成绩中下等，但反抗精神很强。”班主任陈老师坦言，接班第一感觉除了认为“她们(指民民和另一个孤儿)应特别照顾”外，也害怕这两个孩子会对整个班造成影响。

　　而此后的一件事让陈老师记忆深刻。“一天中午我突然接到她从福利院打来的电话，声音有些怪。她问‘老师，你有爸爸妈妈？’、‘他们还上班吗？’我一下觉得她很可怜……还有一次，她打电话给我说‘我身边没有人，我就是一个人……’。”陈老师说，后来她常把民民叫来谈心，要她把自己当大姐姐。

　　老师说，民民荣誉感很强，尽管成绩不太好，但她能做好的都特别珍惜。“比如抄生字，要拿到‘A＋’并不容易，但是她如果这次得了下次也很可能会得。而且她也喜欢给老师帮忙，只要作业本落在讲台了，她总是主动送到办公室，觉得这能显示‘我能行’。所以，我们有时会故意忘拿作业本。”

　　罗跃

　　这里谁不想被人收养？

　　“他是个小靓仔，如果成绩再好的话，他会成为班级‘偶像’！”在老师的描述中，“靓仔”成为罗跃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见到这个二年级孩子，他果然“名不虚传”：高个子、圆脸、大眼睛、挺鼻梁，五官清晰、棱角分明，说话的时候脸上总露出腼腆的微笑，让人不时联想起某个电影明星的小时候。然而，这样一个孩子却因“学习能力差”在送出去后又被送回来。

　　收养后成绩会变好

　　见到罗跃时，他正吃午饭，手里握着一个装着蝌蚪的瓶子，这让他很分心，匆匆扒完几口饭后他就到里屋去了。“为什么养蝌蚪？”“老师说要选好的动植物到教室里去展览。”他并不排斥我。

　　“长大后想干什么？”

　　“数学老师。”

　　“为什么？”

　　“因为数学成绩好。”(事实上，他最差的就是数学)

　　“据我所知，你数学没有英语好，能说几个单词给我听吗？”

　　“……我记性不好，单词读不出，古诗和课文也记不住。”他低头回答，样子很懊恼。

　　当天中午，罗跃的一个“弟弟”要被人收养了，临走时，罗跃帮他背上书包，眼里有些不舍。

　　“舍不舍得弟弟走？”

　　“舍得。”他的回答出乎我意料：“因为他是被人收养了……”

　　“你想不想这样？”

　　“这里谁不想？不过，收养后有些会被送回来……”后来上学的路上，罗跃告诉我希望被收养的原因：“这样有人来教我做作业，成绩会变好。”

　　和伍雯西最好，因为她老帮我

　　罗跃在教室的座位是靠窗最后一个，单人单桌。对此，班主任张老师也很无奈：“因为有家长打电话说他会影响自己孩子学习，我们也很难做，不能因一个孩子而影响整体。”张老师教数学，她说罗跃成绩不好，尽管常帮他补习，成绩也有些进步，但始终徘徊在及格边缘。

　　在班上罗跃最喜欢和伍雯西玩，因为“她是班长，成绩好，不骂人，还老帮我。”“伍雯西——”当我们一起走进校园时，他忽然兴奋地向前方一个女孩扬起装蝌蚪的瓶子，并骄傲地指给我看。这是一个扎羊角辫、戴粉红框眼镜、有着明亮额头的女孩，此时她正系着红绶带在校门口做值日。

　　“你喜欢和罗跃玩吗？”我问。“喜欢！他其实是很聪明、很好学的，就是有点贪玩，还老和人斗嘴，但又没有别人厉害，最后就打架了。”小姑娘嘟起嘴，像个大人似地“数落”。

　　“那你知道他是福利院的孩子吗？”“知道，我去过他家。”小姑娘点点头。

　　“建龙苑的家吗？”“不是，是福利院的家……是爸爸妈妈和我一起去看的。”

　　“你家好还是他家好？”“我家。因为他没有爸爸妈妈，爸爸说要对罗跃好一点……”　雯西的声音有些抖，眼睛红红的，但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在精神上“认养”孩子

　　吕冰冰

　　“我觉得孩子们需要的不是贵重的玩具，不是鲜花，也不是蛋糕，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活泼的童年。”

　　“社会对孩子们多一份关爱，孩子们就会多一份信心。你们治疗的不仅是他们的身体，还让他们增加了对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学校不仅要使孩子们身体得到康复，而且要使他们有一颗美好的心灵，一颗向上的心灵。”

　　这些话出自温家宝总理之口，这是总理在看望中国聋儿康复中心的孩子们时说的一番话。

　　不仅关注孩子的身体，更应关注孩子的心灵。对人的最高关怀应该就是这样的。

　　去年，福登上学的风波，使我们有机会注意到福利院的孩子们上学的问题。我们发现一个令人深思的现象：尽管福利院的适龄孩子早就踏入了校门，但他们的求学之路比一般的孩子要艰难得多。他们的成绩普遍比同龄孩子要差，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福利院的孩子考上大学。在行为上，年幼的孩子自控能力差、多动，普遍不善于交流和表达，有的孩子会一口气哭上几个小时；大一点的孩子，又会出现另一种现象：冲动、易怒，甚至有孩子会对养育了他们的福利机构、保育员、老师口出怨言。

　　孩子出了问题，原因在哪儿？专家们认为，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这些孩子在他们的成长关键时期，也就是人的情感发育、智力发育最关键的婴幼儿时期，极度缺乏关爱。这种关爱，不仅仅是让他们吃饱、穿暖，更重要的，是抱抱他们、亲亲他们、陪他们说说话，给他们的身体和心灵以爱与安抚。一个保育员阿姨要照顾一二十个孩子，要她们这样做实在是勉为其难。

　　我们的记者去到福利院，那些伸过来的小手要的不是礼物，而是拥抱。节假日，许多热心人士去福利院给孩子们送吃的、穿的、玩的，一位福利机构的老师曾经直言不讳地告诉记者，这些孩子最需要的，是来自心灵的关爱。

　　令人欣慰的是，福利机构没有忽视孩子们的需求，他们在不断尝试更有利于孩子成长的养育方式，比如，引入“模拟家庭”，倡导“家庭寄养”，不再让孤儿们只在福利院上学，而是尽量安排正常和轻度残疾的孩子到普通学校随班就读，有利于孩子们融入社会。

　　接受这些孩子就学的学校，其实也在付出。尽管教育一个孤儿所花费的精力，可能比老师们多教一个正常的班级还要多，但老师们还是责无旁贷地担起了责任，这里面有许多感人的细节。但学校和老师需要更多的支持，他们需要专业的指导、需要制度上的保证。

　　美国前总统克林顿曾感慨地说，一个人的成长，如果可以得到另一个他信赖的人长期的关怀和帮助，主要在精神上，就够了。我们可以给福利院的孤儿们送去食物和玩具，那么，有没有更多的人在“精神”上去“认养”一个孩子？这是他们最需要的。

　　“每个人心里一亩田，每个人心里一个梦”。正像一首歌中所唱，你能去给那些孤独的孩子的心田里，播下桃李、春风，还有爱的种子吗？

　　图：

　　这个福利院的小女孩不愿意面对镜头。不可否认，以往的生活在他们心中留下了阴影。丁玎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