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的小说，我最喜欢的是《小鲍庄》。《小鲍庄》上来就下雨，这雨不打招呼，来得霸道，毫不讲道理，七天七夜的雨，天都下黑了，地都下暄了，把天地都下黑了的雨让天地间只剩雨这一种东西，当天地间只充塞一种东西的时候，世界就是一片黑暗，如果这时还有一只耳朵，只能听到雨的轰鸣，连霸占了世界的雨也只能感觉却看不到了。《小鲍庄》的雨有一种天地初始远古洪荒的味道，这是我在别的小说里没有看到的。当一棵树从淹没了大地的洪水中浮出来，横飘在水面上，树上盘着的那条蛇，可能将要爬进伊甸园里去引诱夏娃吃树上的禁果。
老舍《骆驼祥子》第十八章被节选收进中学教材，编者加了个标题是《在烈日与暴雨下》。《骆驼祥子》里的雨像大兵压境，压境的大兵残忍，冷血，执着，坚定，全没有商量，《骆驼祥子》里雨的大兵是步步压上来的，先看到地平线上齐刷刷的刀光，后看到乌压压的盔甲，然后天地皆暗，满世界只听见铁蹄的轰响，那铁蹄的声响已听不出个数，大地有多大，铁蹄的声响就有多大。如果说《小鲍庄》里的雨如远古洪荒，《骆驼祥子》里的雨就像中世纪。《骆驼祥子》里的雨是北京的雨，一阵风过去，天暗起来，灰尘全飞到半空，北京那时候就多沙尘。
周作人对北京的雨没有好感，北京的雨好像总欺负他，他在《雨的感想》中说，这证实了他的苦雨斋的名称。院子里的雨水上了阶沿，又从阶沿进到书房里去，北京三分之二强的雨都集中到六七八月间落下，七月的雨又几乎要占这三个月份总数的一半，这一切都使周作人很不喜欢。周作人说北京的雨，实际却是要怀乡，怀乡却不直说怀乡，笔锋一转，去夸绍兴的雨好。周作人文章中的雨也不小，那雨是绵绵的，是一望无际的，但那雨虽笼罩了世界，和天地同大，却不凶恶，雨线一根一根好像都条理清晰。周作人文笔老到，从从容容，文字铺开处，读者就跟他到了绍兴，那浙东的楼屋，那石板的街道，那路边的河流，那河上的乌篷船，全都笼罩在朦胧的烟雨中。周作人厉害，用文字写出一幅水墨味道的画来。遥想故乡，周作人说，假如河中还可以行船，屋下水沟没有闭塞，在篷底窗下可以平安的听雨，那就已经是很可喜幸的了。可是周作人终于没有南下。
郁达夫《苏州烟雨记》，对雨说得并不多，不像周作人《雨的感想》雨意那样浓。苏州的雨也有急性子，看到乌云上来，仰头向天，脸上接受了两三点冰冷的雨点，赶紧找到辆马车，一番讨价还价，坐到车里，雨已经大了。这场不期而遇的雨并没有浇凉郁达夫的游兴，第一次踏上苏州的土地，旅途中又曾和一些女学生同车，虽说女学生们说了一路英语使郁达夫有些不高兴，而女学生们不能和郁达夫一起在苏州下车又使郁达夫有些失望，但是，看到了一些青春饱满的女学生，郁达夫心里好像总多了些东西。看着雨中草原青绿，树林疏淡，城墙蜿蜒，城河浅浅，随马蹄嗒嗒，郁达夫似乎不想前途，坐在马车里作起诗来。郁达夫不是高尔基，他不会在诗中呼唤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江南时报》 (2005年06月03日 第三十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