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两篇

　　林斤澜

　　沧河水

　　沧河之水清兮

　　可以濯我缨

　　沧河之水浊兮

　　可以濯我足

　　沧河之水清或浊兮

　　濯我百姓

　　沧河小学九十华诞，开会庆祝。

　　自1914年创办，至1949年解放前夕，这一段历史尘封多年，留存资料极少。靠老校友回忆、座谈、写纪念文章，如梳理发垢，性急不能编辫子。这一段历史长达35年，由老校长林丙坤一人连任。35年也就是一生一世，一生一世只做了一件事，办一个学校，也属少见。

　　老校友们念念不忘老校长，以为“最值得纪念的校长”。办学“一丝不苟”。“什么时候也看得见的校长”。战争连绵，贫穷之极，简陋之至，每日下午放学之前，校长坚持集合，举当天的实例讲几句话，然后整队走出校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送一队一队学生走上社会。35年如一日。

　　老校长林丙坤是我的父亲。

　　我14岁抗日国战发生，离家奔赴战争，从此久居他乡。82岁和九妹林抗回到母校参加庆典，听到尊称几大教育家之一的父亲事迹，觉得既生疏又亲切。他的教育理论，我所知甚少。他对战争的态度，我很有感触。

　　我想他讨厌战争，因为不但打乱了按部就班的办学，也打乱了按部就班的生活。我想他是抗日的，这些话在课堂上讲不稀奇，在家里，在他心爱的儿子出走上，从不反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贯穿在老百姓头脑中的话，一样贯穿他的骨气，真做到“义不容辞”。

　　儿子将有远行。

　　一日下午，他敬仰的前辈，垂老的岳丈雇黄包车又拄棍走进院子。这是惊动全家的事情，须知老人家已久不出门，大约是次年就仙逝了。

　　老人家此来为看一眼外孙，为说一句话，做一件决定。外孙也深知老人家心性，强调去了还是先读书，有人教，学习好了再打仗。老人家听了，和做父母的说：

　　“又不是去做‘不是’，我看让他去罢。”

　　说罢站起就走，黄包车在门口等着，原来雇的是来回。

　　为的是入土为安之前看孙子一眼，为的说一句老百姓的话：“又不是去做‘不是’。”

　　这雇来回的车，叫做父母的赞叹不已。

　　我不记得做父亲的教育家当时说了什么，没有慷慨陈词，也没有抒情，只反复说了“款式”：“这样款式的人，这款式，这叫什么款式……”

　　“款式”是本地方言，相当普通话的“样子”。就用这老百姓的赞叹，我以为赞叹了百姓意识的极致。

　　教育家的父亲，对儿女的未来，也有过科学家、艺术家、专家名人的话。

　　但更多更日常的是学好本领，做有用的人，有碗饭吃，有好日子过……和老百姓想的说的一样。因此，我写百姓意识，写了极致。

　　籀园

　　山河河面宽处像个湖。在我的记忆里，再搭上去瓯海公学的堤，小桥，临水凉亭，小洋楼，它就是个湖了。

　　籀园

　　图书馆就在湖边。

　　“山坳海沿”之地，居然还有图书馆，居然还是私立的，居然站在湖边，站着总有100年了（后来查书，才知道创立于1919年，恰是“五四”启蒙的时代），也不知来历，单名籀，一个本不认识的“古”字。

　　记得，那开阔湖边有小路。转弯处，绿水悄悄，有安静的小院子，那是认真读书的地方。

　　现在找不见湖了，只有点水在道边。问问今日的学生，学生反问：籀，有这个字吗？

　　问问钓鱼的，图书馆吗？钓鱼不读书。

　　问问老先生老司伯，六七十年以前吗，拆的拆了，不拆也自己倒了，不倒也维修了，维修的这边有王十朋，那边有张什么张阁老吧，至少也得是老阁身份……

　　无奈小街小道边上，轧着一道小桥。看样子好像叫做“胜昔”。上桥果然找见斑驳的“胜昔”两字，桥下绿水如污沟，沟边又发现了幽静的院子，没错，就是那个认真读书的地方。现在却划在实验小学里。

　　当初“胜昔”吗，现在还叫得“胜昔”出口吗？

　　通过“媒体”，学校接待。两层砖楼，里外依旧。只是现在搬空了，刷新了，准备如何如何学校也不清楚。

　　学校老师问我，到这里读古书吗？

　　不，这里是有名的藏书楼。不过我把这里当做“五四”的补习班。他们恰好在“五四”启蒙运动中创立，我在这里读周氏兄弟，读“新青年”读“语丝”，读“茵梦湖”也读“沉沦”，读“情书一束”读“少年维特”也因之“烦恼”了。

　　当然，遥想德先生和赛先生时节，会出院子，走石级，望绿水，神情茫然。感谢学校盛情接待。敢问现在准备开放籀园图书馆，为了需要再次启蒙？为了迎接德赛两位先生？

　　现在，当我知道籀字原意，仅是联系创办人的名号，他创办在1919，恰好赶上启蒙年代。

　　又恰好这时，报上猜谜，把“籀”字当作谜底，谜面却是一句俗话：“个个留一手。”

　　动物中猫是猫科老大，老虎是学生。猫教老虎扑食种种本领。一日，老虎饿了，馋上老猫。猫上树，老虎不会。猫在树上曰：我若不留这一手，能有今天。

　　这个故事全世界都知道，因为猫把秘密写到书上去了。书是专写留一手的地方。能不能叫做书，就看有没有留一手。让开卷有益成为天经地义去吧。

　　今天开放籀园图书馆，是百姓需要“个个留一手”。需要经久的“启蒙”。需要“胜昔”,把“胜昔”亮出来。

　　籀园

　　是梦幻，那河面开宽的湖，那小路小弯小绿水，那幽幽两层砖楼，那启蒙的岁月。籀园的现在也是梦幻，那斑驳的“胜昔”，那留一手的书。人们指着今天的辉煌，都会解释说，这里边沉淀了几千年的文化。沉淀，也就是百姓意识的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