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生长

　　自从养了儿子，家里就开始像动物园了。最盛的时候养过两只小鸡、一只兔子、五条蚕、一群蝌蚪、一只乌龟和一缸热带鱼———儿子嗷嗷待哺，小动物活蹦乱跳，有点人畜兴旺的意思，这是初为人母时最开心的事情。

　　可饲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无论养花、养宠物还是养人。养，就意味着责任、义务，意味着巴心巴肝却以怨报德，失望甚至伤心。比如家里养的那些小动物，明明活得好好的，可是好景不长，它们就奄奄一息，相继死去。再比如我的儿子，被家里人宠着养着，不知不觉五岁了。可他瘦巴巴的，吃什么都养不胖。

　　他是个乖孩子，会弹钢琴，能背好多唐诗，一双大眼睛总是很认真的样子。可是我老担心———担心他的文弱，他安静，肤白，还心细，这些也许在别人眼里都是优点，偏偏我不满意。

　　生他之前，我写过一篇文章，憧憬他的样子：“傍晚时分，门砰地一声撞开了，一个满头大汗的少年闯进来，书包扬起老高，粗声大气地喊：‘妈！我回来了！’”我希望他强壮，野气，喜欢运动，像一头小野兽，粗鲁一点也没关系；也希望他粗枝大叶，小病小痛不在话下。成长越简单，快乐就越直接。但是他不。他一开始就朝着我所期望的相反方向发展：安静，多思，固执，敏感，细致。我经常挑剔地看着他，直摇头。

　　就拿养小动物来说，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企求和坚持，我无论如何是不肯养的。说是我在养，其实是他在喂养。他简直上了瘾。他跟它们说话，抚摸它们，观察它们，喂养它们。捧在手心怕摔着了，藏在盒子里怕没了，放在阳台怕飞了，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兔子不能吃带水的叶子，也不能洗澡，可是儿子有洁癖，他偏要———兔子被他折腾死了；金鱼不能每天换水，可是他喜欢，还喜欢把鱼放在掌心观赏，自然也被他宠死了。按照我的脾气，死了就死了，早该放弃了。

　　好几次，我都来火了，那样的养法，与其说是爱心，不如说是一种残忍。幼儿园经常会让孩子描述家里动物的喂养情况，每次儿子讲完了，总会无奈地添上一句：“不知为什么，它就死了……”仔细算来，儿子经历过的“生离死别”少说也有十来回了———那样的宠着，爱着，养着，可它们却以死相报。

　　儿子很少和我谈它们的死。我知道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这也是他不停地养小动物的原因。以他的执拗，他也许想看看，到底什么样的动物才养不死。他不谈，自有他的理由。

　　儿子还不知道，动物需要自然和空气，越是粗放的养，生命力越强，他的溺爱和玩弄只能加速它们的死亡。可孩子又何尝不如此？儿子饲养动物的样子跟我们对待他的方式何其相似。想起《边城》里沈从文写翠翠，“翠翠在风日里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滋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一只小兽物”。儿子还有翠翠的福气吗？他养的那些宠物也有那样的福气吗？

　　春风和畅里，孩子自然生长着，狗在山坡上打滚，猪在野地里拱食，兔子傍地走，鱼虾在水田繁衍，蚕在蚕房安静吐丝……人世是这样的安定，人跟畜都是一样自在的生灵，都是自然深湛的供养。

　　前些日子，我终于说动儿子把一缸蝌蚪倒进了楼下水池里。儿子捧着玻璃缸，小心翼翼地问：“真的不会死，是吧？”我的回答有点言不由衷，一池黑水，这样的保证实在有点玄。作者: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