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与嚎叫

　　所谓的青春，也许就是把简单刻意弄得复杂的年纪吧。

　　在这样深的夜里，我的耳朵被透过密实窗玻渗进屋里的歌声，或者说嚎叫塞满。窗子的正对面，是一家新开的练歌房，它红火的生意膨胀了那个风骚老板娘的口袋，也膨胀了我以及周边众多居民的憎恶。那些唱歌的人，从不在乎别人的耳朵，更不在乎别人的睡眠，他们只顾轰天动地地宣泄着他们过剩的激情，我常用一些恶毒的粗话诅咒着那个练歌房，唾骂那些在深夜扰民的唱歌人，然后在黎明到来之前，疲惫不堪地睡去。

　　然而今夜，我却突然地对那些唱歌的人充满了同情。细细地听，那些人大多是些青涩的毛头小子，和情窦初开的姑娘。我注意到，他们总是选择那些与他们的年龄很不相称，甚至有着巨大反差的歌曲，把青春的亮丽和朝气，唱得极度地沧桑和忧郁。他们的放纵，他们的矫情，他们外表的虚张声势，和看不见的内心的脆弱，经由歌声一点点地触动了我：谁不曾经是他，或者她？

　　仿佛是三月的山水布景清灵婉秀，青春的底色上，无论涂上点什么颜色，都是美轮美奂的。十七八的花样年华，我打马风一样路过，在而立之年的某一个时刻静静地回望，觉得就像是一部由另一个自己主演的青春电影。电影中那个刚刚走出校门、像阳光一样明朗的男孩，是那么得雄姿英发、锐气逼人。锦绣般的前程似乎就等在我必经的路上，憧憬中直叫人生死相许的爱情也等在路上，好像只要我甩开膀子往前走，一切就可以撞进怀中。

　　可是在那光鲜的表象下，只有我才知道，年轻是高尚的，也是卑微的，或者还可以这么说，除了年轻，青春代表着一无所有。抱紧知识和理想，生活中却处处站着厚厚的墙：理想的遥远，事业的无成，爱情的无望，生理的压抑，心灵的寂寞……这些高高的墙头，总是会让年轻的高傲一次次的碰壁和受挫。于是我学会了抽烟酗酒，学会了玩世不恭，学会了纸醉金迷。我和我的那一帮伙计，也常常在舞厅里通宵跳舞大声唱歌，在大街上胡乱地狠踢易拉罐，跟在陌生女孩屁股后面吓得她们花容失色。犹如一只只受伤的动物，青春的皮毛上，其实也沾满了晦暗的阴云。记得，偶尔静下来，我就会听见有人在我的身体内部，痛苦地呻吟、嚎叫……

　　青春与嚎叫，兴许是一对同胞兄弟，不，是一株雌雄同体的植物？今夜窗户对面的练歌房里的他，难道不是当年的我？那么，我有什么理由指责他们深夜里的喧哗和骚动？

　　当青春终于渐行渐远，变成一帧淡远的生命背景；嚎叫终于终止，生活教会了我平和与静默。我只感到时光的速度飘忽如烈马，而我只是狠劲叮在马尾巴上，随时有可能被扔下的一只苍蝇。一个声音在时刻警示我：“抓住！抓住！”而楼下的那块草坪，那些草尖里生长的声音，也让我越来越坐卧不安。

　　《江南时报》 (2005年06月07日 第三十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