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淦

　　阿淦活着的时候是个公认的怪物。

　　说他“怪”绝非夸张，有接触过他的人，摇头道：老天爷咋就会造就出这么个宝贝呢？

　　阿淦的怪，首先怪在外形上。一米六不到的个儿，凹胸腆腹，后背上还隆起一个大罗锅。多么高明的裁缝遇到这样的体型也犯怵，无计可施呀！他的衣衫前襟长得富余，后襟却短得能露出半截腰。冬日严寒，阿淦棉裤一腿长一腿短，棉帽的护耳耷拉着，宛如一只大鸟的翅膀。

　　罗锅着腰的阿淦，在寒风中揣着袖，胳膊里夹着一只要饭钵子似的搪瓷缸，踽踽地走，那十之八九，是要奔食堂去。

　　远远看去就是一只黑猩猩的阿淦，谁能想到少年时代竟是吃过喝过的公子哥儿呢？

　　阿淦的爸爸在北洋军阀政府交通部当过次长，有势、有钱、有房，许多年都生活在天津的租界里。这样的出身与经历，和我初见他时的模样怎么也合不上榫。真的，我无法想像。

　　阿淦的怪，还怪在言论上。这哥们儿不张嘴则已，一张嘴就是不着调。比如，他说他到过英国，而说来说去，也只是在香港小住过半个月，他又说他去过法国，说明了也不过是从香港到昆明，绕道河内，在那里路过过。香港和英国、越南跟法国，在阿淦那里，一切都是故意搅缠在一起的。

　　有一回在食堂门口排队，阿淦伸着鼻子把鸡蛋盆、咸菜盆、面粥锅，来来回回地闻了好几遍，闻得排队的人挺厌烦，而阿淦突然大叫：华北农业减产我不负责。叫得周围的人们个个瞠目结舌。如此好笑的狂言，在唐山大地震过后，阿淦也曾发表过。唐山大地震跟我没关系！他不止一次地这么声明着、分辩着，倒使人猜测也许有人派他的不是，认为唐山地震是阿淦拱的吧？

　　“文革”期间，阿淦发明了一种“全身健康操”，那是一种摇头、晃肩、扭腰、甩手、蹬腿，浑身乱动的“健身操”，阿淦亲自表演时，连眼球也跟着翻滚、鼻翅跟着张合、舌头也出出进进，配合着浑身的运动，简直就跟巫婆跳起大神来一般。

　　坦白说，阿淦属于那种除去吹嘘，一无所长的人。小时候家境优越16岁还吃保姆的奶，18岁又雇人替他上了大学，生计之事，他是一窍不通的。

　　建国后，市里挖掘人才，把有北大文凭的他挖出来，安排在中学里教数学。阿淦哪里懂什么教学？他带的班，不用班组建制，改为保甲连坐，班长是保长、组长是甲长，考5分的，阿淦便宣布说是毛泽东的儿子，考2分的，阿淦就说这是蒋介石的儿子。结果，教来教去，毛泽东的儿子不多，蒋介石的儿子倒涌现了一大片。只半年，阿淦就混不下去了。建国之初，北京筹办农科院期间，也曾来津寻求人才，看了天津方面向他们提供的档案，就决定选阿淦进京。但纸上的东西和实际之间距离甚大，阿淦莅新不久，人家就发现他其实是个“混混儿”，什么都不会干，就派他去猪场喂猪。一喂喂了四年，1958年安徽省成立农科院，北京又把他“支援”给了合肥，安徽方面欢欢喜喜地迎接他，可没过几天，就又改派他去猪场喂猪。后来天津某学院的一位院长———也就是当年被阿淦雇了去上大学的那一位———为报当年之恩，把他调回天津，任务嘛，当然还是继续喂猪。

　　我看到猩猩样的阿淦时，天津那所学院已经下马，他是被我们校长通过看档案“挖”到的一个高学历人才。这样一个一无所长而百嘛不通、嘴上又从不加锁的家伙，际会风云翻卷、政治运动频频的年代，日子怎么能好过呢？四清挨批、“文革”挨斗，阿淦已经习以为常了，“文革”期间，阿淦等待处理，光厕所就淘了8年！“高级面包高级糖，高级老师淘茅房”，他怪腔怪调地唱着、诡诡秘秘地笑着，挑着粪桶慢慢悠悠地从校园里穿过。他的工资是73元，在人均工资40元上下的时候，他属于高工薪阶层，以一天挑两挑粪算，那学校粪便的含金量也真是高得惊人。

　　1980年，阿淦平反。转年曾赴香港探亲。妻子早已改嫁，不肯见他，看在当年夫妻的分上，给了他一百万港币，又给了他一批服装的订单，就把他打发了回来。阿淦回老家以后，沮丧了好一阵，终于将订单给了县里，一百万港币也全额捐了县里，县领导大为感动，安排他当了县政协委员。

　　1983年阿淦病逝。也许他想不到死之将至吧，弥留之际，还在练习“全身健康操”呢，护士们以为他在抽风，便赶紧去叫医生，医生来了，听到了他最后的遗言，道是人活着，怎么过都是过。语焉不详，不知该作何解。

　　他最后吐了吐舌头，头猛一歪，就告别了这世界，终年八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