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要杀死亲娘

　　编者按：6月4日，本报以《不堪高考压力青海一高三男生杀死亲娘》为题，报道了高考前7天发生在青海省西宁市的一幕悲剧：高三男生微儿（化名），为逃避父母让其参加高考，竟然将亲生母亲杀死。而直到现在，痛悔不已的微儿还不知道他已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以为他的母亲尚在抢救中。事件发生后，社会为之震动。专家认为，这是一起因家庭教育不当，学校应试教育造成孩子心理压力过大，最终爆发严重攻击行为的典型案例。本报记者经过多日采访，分别与事件中的当事人微儿、微儿的父亲以及办案刑警对话，走进人物内心，力图完整记录事件发生的前前后后。

　　微儿：如果这辈子见不着我妈了，下辈子我一定做她的好儿子

　　6月11日下午，记者走进西宁市公安局看守所，见到了事件的主角微儿。

　　记者：能告诉我，你的小名叫什么吗？

　　微儿：叫乐乐。（还没等记者继续问，微儿就急切而声音微弱地问记者：我妈妈还好吗？）

　　记者：你妈妈还在医院抢救呢。你现在还好吗？适应这里的生活吗？

　　微儿：（颔首做肯定状）还可以。

　　记者：能说说你自己和你的家庭吗？

　　微儿：我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我爸妈都很爱我，我也很爱他们。我长得像我妈，性格也像她，有点内向。爸爸性情开朗些，喜欢给我讲道理。爸爸不在家时，都是我妈照顾我，妈妈对我很好。我爱吃水果，妈妈每次都是10斤、20斤地买。她身体不好，我家住得高，可她每次都是自己把很重的水果拎到楼上来。我爱打篮球，我爸大热天特地从西安给我买回了一双400多元的球鞋。我穿的衣服都是100多元的，可他们自己穿的全是便宜货。（停顿）我到现在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妈妈开会时，单位里发了一支雪糕，她舍不得吃带回来给我吃，等我拿到手里时，雪糕已经化了。为了我，她从单位提前内退了，还给我买了手机，准备给我上大学用。

　　记者：你妈妈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要打你妈妈呢？

　　微儿：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只想把她打昏，然后走掉。（微儿的表情变得酸楚，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

　　（一段时间的沉默）

　　记者：你为什么不想参加高考呢？

　　微儿：我其实很想上大学，但我担心考不上大学。我高一时还得过“优秀学生”奖，高二时是“学生进步”奖。但到了高三，各方面的压力越来越大，学习成绩就下降了。在高考前的4次模拟考试中，我的成绩都没上大专线。

　　记者：那时候你的压力是不是很大啊？

　　微儿：高考时间越临近，我越担心参加高考考不上大学，后来一听到“高考”两个字就害怕。我想，逃避高考惟一的办法就是离开这个环境，就再也没有人逼我参加高考了。

　　记者：有没有跟老师或同学说起过你的压力呢？

　　微儿：有一次，我和一个好朋友聊天时说过，要是不考试就能上大学就好了。

　　记者：现在你的压力还那么大吗？

　　微儿：我原以为高考的压力是最大的，可现在我的压力比那时还大。你知道我会判几年？

　　记者：（无语）

　　微儿开始多次询问妈妈的情况，记者一遍遍重复原来的“谎言”。

　　微儿：（声音哽咽）我想见我妈，想跟她说声对不起。如果能见她，我在这里呆一辈子都行。（痛哭）

　　微儿（不停地流着眼泪）：你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吗？你不要把这事告诉我的老师和同学好不好？我的准考证还没领呢，本人不去是领不上的。（突然又冒出一句）反正领不领都无所谓了！

　　记者：还是说说你的学校吧。

　　微儿：（语无伦次地多次说）我想我妈妈。我想我妈妈。如果你见到我爸爸，请你转告他，我对不起他，我伤害了他。转告我妈，如果这辈子见不着她了，下辈子我一定做她的好儿子。

　　父亲：不能把父母意志强加在孩子身上

　　悲剧发生后，最难过的就是微儿的父亲。6月3日，记者拨通了微儿父亲的电话，他以“忙于为妻子办理后事”为由，拒绝了记者的采访。6月8日，父亲终于同意与记者谈谈。

　　“微儿是一个好孩子。”父亲一直以儿子为骄傲，但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的心都快碎了。他告诉记者，以前微儿的成绩一直很好，在班上处于前三名。上高三以前，微儿一直都很自信。他曾经多次说过，凭儿子的能力，就是不读高三，也能考上一所专科学校。

　　然而进入高三，微儿的压力越来越大，成绩也开始下滑。高考前，微儿问父母：如果考不上怎么办？父亲不想让儿子的压力太大，拍拍微儿的肩膀说：考不上没事！但母亲却要求他必须考上。微儿哭着说：“你们对我这么好，若考不上，我就对不起你们，你们再生一个吧。”

　　高考前，微儿经常会在半夜醒来痛哭。

　　父亲说，微儿的母亲一直是个很要强的人，早在求学时，就一直是班上的尖子生，参加工作后业绩也很突出，短短几年内就提升为部门经理。为了孩子，她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提前办理了内退。“其实微儿与母亲的感情相当好，就连平时逛街都会挽着母亲的手。”父亲这样说。

　　微儿所在的中学，老师和同学也证实了父亲的说法。老师说，微儿看上去乖乖的，对待老师很有礼貌。熟悉他的同学知道，爱打篮球的微儿脾气很好，怎么都不像能实施这种暴力行为的人，肯定是受到的压力太大了。

　　记者发稿时获知，微儿的外公、大姨、小姨、舅舅、叔叔、爷爷、奶奶已联名写信请求有关部门能够对微儿从轻处理。父亲说，微儿走上这条路主要是因为所受的压力太大了。现在想一想，孩子也是人，要与孩子多沟通，与孩子平等相处，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他想通过媒体告诉广大家长，望子成龙时不要把孩子当成个人财产，更不能把家长的意志强加在孩子身上，要给孩子一个相对宽松和自由的空间。“希望这样的悲剧不要在别人身上重演。”沉痛的父亲最后说。

　　案情回放

　　悲剧是如何发生的

　　微儿怎么也没想到，他会亲手杀死自己的母亲。

　　从当时警方的各方调查口供和办案民警的描述中，记者了解了悲剧发生前后的情形。

　　5月29日晚，微儿拿着妈妈的手机，独自一人坐在西宁市中心广场，脑子里一片木然：参加高考，根据自己的模拟考试成绩，肯定考不上，这对得起为自己付出大量心血的父母吗？怎么办？微儿打算到一个没有高考的地方去，可是去哪里呢？当他还没拿定主意的时候，父亲打来电话，叫他回家，他心情矛盾地乘车回到家中。

　　5月30日早上，微儿告诉母亲，不想参加考试了。母亲说不行，紧接着像往常一样，对他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这次母亲的唠叨让微儿心里再也无法承受，他下定决心要离家出走。

　　那天，父亲开着车把母子俩带到自己的单位，用心良苦地开导了儿子一番。但微儿一直很颓丧，根本听不进去。父亲只好开车把母子俩送回，然后返回单位上班。父亲离开前，再三叮嘱母亲要看好他。见自己无法“脱身”，微儿产生了把母亲打昏，拿钱出走的念头。

　　19时许，趁母亲正蹲在门厅收拾东西时，微儿拿起家中的观赏石对准母亲头部砸了几下，致其昏倒。这时，家中的电话响了，犹豫之后，微儿拿起电话，是父亲打来的，父亲在电话中问：“为什么不接电话，在做什么？”微儿称与妈妈在抬东西。刚说到这里，母亲醒了过来。见此，微儿“啪”的一声挂了电话，转过身去掐住妈妈的脖子。母亲挣扎着说：“儿子！不要这样！”但儿子却没有松手，他想把母亲掐昏。两人撕扯着掉进盛有半缸水的浴盆内……直到母亲抓着微儿衣服的双手渐渐松开。

　　电话再次响了，慌乱中，微儿拿起电话。又是父亲打来的，父亲要求微儿让其母亲接电话。父亲话还没说完，微儿扔下电话，换上一件干净衣服，转身拿上母亲的钱包，推门而出。他刚从家中走出，就被匆匆赶回的父亲截住。父亲见微儿表情不对，问你妈怎么了？微儿没有吭声……父亲连忙拨了110及120。

　　母亲被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记者手记

　　是谁给了孩子如此重压

　　两个生命都因为一场家庭悲剧而衰落，一个正蓬勃而发，一个正收获希望。采访中，让人不时想起1987年12月，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大武镇第一小学四年级学生夏斐之死。那年期末考试，夏斐数学得了82分，全班第二，语文79分，名列第五。当妈妈问他考试成绩时，夏斐怕挨打，就说都在90分以上。后来，妈妈知道了实情，就扒光他的衣服，用铁制的三角锉一顿猛打，直到夏斐咽了气。

　　18年后的今天，历史重演，故事主人公依旧是母子俩，依旧是悲剧。此前，在甘肃、湖北、浙江、江苏，陆续都发生了情节类似的悲剧。

　　在微儿就读的中学，记者随机调查了4名高一学生。这群天真烂漫的孩子一提到高考就一脸愁云。他们告诉记者，这个中学在西宁市不是重点中学，但属于普通中学里升学率最高的学校，但如果要考上好大学，就必须跻身于全年级的前10名。这个学校，每个年级有8个班，每个班有60名左右的学生。“如果考不上好学校，将来就业就太难了。”一名男生这样说。这还只是高一的孩子啊。

　　在专访微儿时，记者本来准备好了采访提纲，但面对他的无知、胆怯、痛悔和可怜，记者无法按照原来的采访计划进行。大多数时间，都是泪水和沉默，记者的心也在震颤。

　　面对微儿的泪水，记者仿佛触及了他灵魂深处人类最无法承受的一种情感———悔恨。他本来有着幸福的家庭、美好的前途，然而这一切都被他亲手毁掉了。我们都在做着美好的假设：如果当时他的压力有缓释的途径，如果参加高考不是成才的惟一出路，如果母亲知道孩子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如果……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作者：记者 刘芳 通讯员 马丽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