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香 ○秋子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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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6月15日16:32 大众网-农村大众 |
天刚麻麻亮,麦香提着镰刀已来到塬边的地头上。 春里雨水足,麦苗长势猛,眼下,家家麦地里麦厚得钻不进一溜儿小风儿。麦香盘算,这几天加把劲先把塬边早熟的麦割了,免得过些天落在人后当了尾巴,惹人笑话。 塬上这几年已很少有人下地割麦。 前些年,麦黄时节一到,麦客便一群群乌鸦般从塬下火车站涌上来,镰把上挑副铺盖卷儿,站在街边,等割麦的人叫。说个价,请三五个麦客,几亩麦三两天时间便让麦客刷刷刷割倒了。这几年,麦客一年比一年少,但收割机一年比一年多起来。打声招呼,不到一两支烟的功夫,一亩麦哗哗哗便成了一袋袋黄灿灿的麦粒儿。塬上人这几年麦收时节悠闲得越来越不像是龙口夺食的劲头。有人从村东头数到村西头,再从村西头数到村东头,数来数去,村里这些年不请麦客不叫收割机的,只剩下了麦香一家。于是不好听的话便从牙缝里溜出来:钱是挣下的可不是省下的,一年忙死累活不顶个啥!钱是啥,钱是人身上的垢渣,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玩意儿。 很快的,这些话苍蝇般在村庄里绕过几个弯后,便钻进了麦香耳中。麦香脸一红,鼻梁子一翘,鼻眼里就喷出两股冷气来:站着说话也不嫌腰疼!钱是个啥,钱是人的命呢。娃上学地里买化肥喷农药,哪样不要钱得成?! 麦香和男人吉强打前年就盖起了二层小楼,屋内还未搞粉刷,但几年攒下的钱却花光了。这几年,正月十五一过,男人吉强便雷打不动出门去西安做工了,即便是麦月里收麦,常常捎个话儿,将家里几亩麦交给媳妇麦香,便不回家了。 一轮日头跳出塬头时,半亩麦麦香已割到了地腰间。直起腰擦汗时,麦香看见,黄澄澄的麦浪深处,村庄此刻才刚从一片淡蓝色的晨曦中醒来。有一个人影蝌蚪般从村口的土路上向塬上缓缓游过来。近了,麦香看清,是邻家的媳妇扣儿。 扣儿走到坡下的土路上,仰着脸和麦香打招呼:“麦香嫂子,今年又不叫人割麦了?” “不哩。咱自己割的麦麦茬子低,也干净。” 一搭上话,扣儿的话匣子便打开了。麦香手里的镰刀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 日头已爬上塬上的树梢间,扣儿好像还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麦香终于忍不住问:“扣儿你有啥事吧?” 扣儿眨一眨眼,然后一脸神秘对麦香说:“麦香嫂子你还不知道吗?我听豆村我姨说,咱村的谁在西安工地从架上跌下来,都把命丢了呢!” 麦香手一哆嗦,镰刃子正碰在左手的食指上,血,一下子从伤口处汩汩渗出来。麦香从麦茬儿间扯几片刺芥叶儿,揉烂后敷在伤口处,一双手哆哆嗦嗦的,怎么也无法将散在地上的麦棵子捆住。 麦香感觉自己眼皮吧嗒吧嗒一下下跳得厉害,男人吉强眼下正在西安,莫不是…… 她不敢再往下想。 她想向扣儿打问个清楚,抬起头,却见扣儿早已下坡走进远处自家的麦地里。 男人吉强的舅家在豆村,正月里,舅家表弟和男人一道结伙去了西安。麦香想,今儿无论如何也要去舅家打问个清楚。 天热得地上像到处起了火。踏进舅家院子时,表弟一家子已将午饭端在了手上。 “你吉强哥咋啦?”麦香边喘气边问。 “不咋,我吉强哥好好的。”表弟眼皮也不抬地吸溜着饭碗里的面片儿。 “你吉强哥到底是咋啦,你甭哄我哩?” 麦香边说边用手背揉着眼窝,但泪还是汪汪不断从眼里流出来。 表弟放下饭碗后,说,他回家时,吉强真的是好好的,西安工地从架上跌下去的是她村里的吉祥,人还未送到医院就断了气。 麦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路上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进了肚里,但泪还是不断地从眼里涌出来。 出了舅家的庄子,麦香的眼前不断晃动着吉祥的影子。她记得,正月里吉祥曾到他家打过几晚麻将,那时还有说有笑的,现在怎么就说死就死了呢。麦香想,人真是个怪物,平日你看他强强壮壮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实人脆得很呢,脆得就像地里的麦稞子,说不准有哪一天,死神的镰刃子在你身上轻轻一碰,你就一声不响地倒下了,再也不能在这个世上说啊笑啊忙啊累啊了…… 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想着,麦香感觉自己双腿愈来愈沉重得厉害。她这才想起,早饭还没吃呢。家里两个娃现在该放学了,也不知他俩早上都吃了些啥。 男人回来时,五六亩麦麦香已割得只剩下几分边角地儿。 那时,麦香正头埋在灶塘间烧晚饭。男人背着行李从门外一下子就走到了她眼前。 “你咋回来了?”麦香吃惊地问。 “我不回来难道要在外头待一辈子。”男人说话时,胡子拉碴的脸上浮出疲惫的笑。 男人洗了脸,吃罢饭,躺在炕上说——— 今年正月一到西安,他一直和吉祥在一个工地做工。那天,他和吉祥站在一个架板上砌墙,后来,不知咋弄的,架板滑了,他落在下面的架板上,但吉祥却从架板上跌下去了。 男人轻描淡写地说着,麦香早已听出了一身冷汗。 男人懊恼地说:“工地上出了事,今年的工钱怕是要泡汤了。” 麦香接过话茬儿说:“钱是个啥,钱还不是人身上的垢渣,有人在就甭愁挣不来钱呢。” 夜里,熄灭灯后,男人胡子拉碴的脸在黑暗中凑过来。麦香没有拒绝,一双手环在男人的腰间,将男人壮实的身子搂得紧紧的。 男人一觉睡醒后,日头已映照得窗纸一片鲜亮。 男人走进灶房,揭开锅盖,锅里,一碗葱花荷包蛋热热的飘着股诱人的油香。 走到地头,男人看见,麦香正在地里挥镰割着麦。嚓,一镰;嚓,又是一镰。动作麻利耐看得仿佛不是在割麦,而是在麦地里跳着一段男人叫不出名的舞蹈。有风吹过,刚割过的麦茬地里飘来一股淡淡的麦香,幽幽的,鲜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