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搁浅的《杨贵妃》与被搁浅的鲁迅

　　放言天下

　　白格

　　鲁迅有过一个以杨贵妃为主题的写作计划，他对许寿裳、郁达夫、孙伏园、冯雪峰等都谈起过，可惜在实地考察西安古城之后，此事搁浅了。(见6月8日《文汇报》)

　　借此，复旦大学骆玉明教授用一个庄严的学术考据，发泄了他对时下古装电视连续剧的不满:“我想到鲁迅的《杨贵妃》，是由眼下历史剧的兴盛引起的。非常令人诧异的是现在的历史剧不知为何几乎只会歌颂皇帝而全无批判的能力？”在骆教授所擅长的文学史领域，他发展出一条平行的想象，并向我们暗示:这些历史剧从主题到创意可以有更高的境界，这种境界已经由鲁迅作出了楷模，我们的任务就只是临摹。这种学术考据为我们展示的，是鲁迅曾经的写作构想，就其本质和时下的《雍正王朝》、《大唐歌飞》属于同一类型——而在立意和水准上远远超出。我们简直无法怀疑，如果鲁迅健在，目睹今日盛世良辰，一定能写出符合“文华奖”水准的、史诗般的巨著。

　　“同一类型”而“远远超出”，这正是人文学者所苦苦追寻的精神背景。骆教授的不满不在于古装电视剧这种体裁本身——他将其错误地称为“历史剧”——而是在于这些电视剧不能为他提供足够的刺激。他借《沉沦》作者之口告诉我们:如果由鲁迅来编剧，他一定不会耽于清廷的那点情事，而是会飞身大唐，窥入唐明皇和贵妃的床帷；如果由鲁迅来编剧，我们将不会满足于每天缓缓推进的平冗情节，而是要不断地为复杂的人性和“冷峻之笔”心惊肉跳。骆教授慷慨地开出了一张空头支票，并自以为支票上的数字足以使我们感到惊骇；骆教授还开出了一张过期的支票，并遗憾地告诉我们它已无法兑现而只供瞻仰。

　　这支票的可瞻仰性就在于它所承诺的新奇的情欲——偷窥清廷的情欲是可耻的，庸俗的，低级趣味的，而偷窥大唐宫廷的情欲是庄严的，无私的，理直气壮的。大清令我们颜面扫地，而大唐则是我们的无上荣光。杨玉环无疑能够比慈禧更能满足我们的想象，正如光头小尼姑要比吴妈更能满足阿Q的想象。这二者之间的共同线索，便是被人文学者认为最具批判性的鲁迅。

　　是的，鲁迅——幽灵般的鲁迅，玩偶的鲁迅；无比尖锐的鲁迅，被侮辱和损害的鲁迅；信子窗下的鲁迅，杨贵妃床帷前的鲁迅……最终还是被还原为那个最能满足人文学者想象的，思想着沉重着批判着朝圣着的鲁迅！为了使小妇人般的怨愤不伤及学者的想象，骆玉明教授再一次残忍地使用了鲁迅。他毫不费力地使鲁迅比他的任何论敌所攻击的那样更具有精神分裂的品质——一面思想着沉重着虚构起一个惊艳无比的故事以让我们羞愧，一面又像卢梭一样敏感而脆弱地逃离自己酝酿的故事。而这种看上去歇斯底里的逃离则被转述为对时代道义最具批判精神的担当，似乎正在谈论的名字是《战争与和平》而不是《阿Q正传》的作者。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谎言之一——把鲁迅作为具有批判精神，而不是反讽的作者。这样，他们就把幽灵的鲁迅变成了玩偶的鲁迅，通过代言藏匿于鲁迅的讽喻之中，并为种种想象而唏嘘不已。我们已经看到了，如果有人要这样做，他们无疑是能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