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禁毒一线的传真：他说自己不是英雄

　　阔叶盆栽和浓浓的普洱茶香提示记者，这里是四季如春的彩云之南。

　　阿荣是他的化名，自打他进入昆明市公安局禁毒支队从事化装侦查，他的真名从未在传媒上露面，同样原因，记者也不能描写他的长相。

　　昆明市公安局禁毒支队三大队办公室。阿荣用“飘一杯”给记者泡茶，不紧不慢说，那不叫卧底，卧底是香港片的说法，叫化装侦查。我们大队有1/3的人搞过化装侦查。没有那么夸张。哪台案子也不是一个人搞成的。

　　阿荣木讷、慢热，不善言辞，记者采访像泡茶一样一点点把原汁原味浸泡出来。

　　阿荣评价自己的第一次——“紧张，憨”

　　1990年阿荣从公安学校毕业当了特警，一年后他主动要求当缉毒警察。十几年风雨洗礼，阿荣身经百战，屡建功绩，但说起第一次化装侦查，他对自己评价不高，“紧张，憨”。

　　缉毒队抓住一个贩毒的老头，审讯中他死活不交代自己的真实住址，侦查员推断，他的真实住址可能有“货”。侦查员从他身上搜出一张纸条，上写一地址。问他，说是他妹妹的。那么从他妹妹处一截截往上捯，看能不能捯到老头的真实住址。

　　派谁去？阿荣刚进队，生面孔，派他走一趟。阿荣向老侦查员请教自己该是个什么身份？怎样问话？出现情况怎样应对？外围侦查员乘一辆面包车跟着他。

　　阿荣找到纸条上的地址，敲门，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开门，冷着脸问他是谁？找谁？阿荣说找她哥。老太太说她哥不在，有什么事？阿荣说下边有人托他带货给她哥，说通过这个地址能找到她哥。老太太冷脸有了笑意，说，货给我好了，我哥给你好多钱我也给你好多钱。阿荣说，不行，做生意要讲信用，讲好给谁怎么能半路上给了旁人？你给我你哥地址，我把货给他送去。你想要，咱们下次再做———事后想想，阿荣虽然紧张得冒汗，但答对之间几无纰漏。老太太信了阿荣，带着他在昆明市区东绕西绕很走了好几里路，到一座小楼跟前，指指楼上一间房子说，我哥找了个贱女人，我不喜欢她不想见她，你自己上去吧。

　　老太太离开后，阿荣找一个公用电话与队领导联系，队领导再打坐在车里的侦查员的呼机，侦查员正为与阿荣失去联系着急呢。阿荣和赶到的侦查员一起进了老头的住址，见到了被老太太称为贱人的女人，当场搜出7000克液体鸦片。人货俱在，初战告捷。

　　阿荣对记者说了一件很悬的事。那次他与一个毒贩在院坝里“谈生意”，无意识地用脚在地面上划，等他看到划出“昆明市公安局”几个字时，吓了一跳，连忙打岔转移视线，把那几个要命的字用脚抹去。

　　这件小事提醒自己，一旦上任务，必须全身心投入，来不得半点马虎，也不能有丝毫分神，特别后来贩毒集团只要是大宗毒品走私———反正50克海洛因就是死刑，5000克、5万克要么死要么发财———大都实行武装押运，配枪配手榴弹，化装侦查验货点钱时若搞不清状况，很可能处于危险境地。严格讲，毒品案是不允许失误的。毒品、钱、侦查员，哪一点都不能出事。出事就是大事。

　　还有道上黑吃黑的，他们根本没有毒品也没有钱，干一票，得手就走。

　　做为一名好的化装侦查员，应该怎样做呢？

　　阿荣说，案子部署要非常细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把可能出现的情况都想到，应对措施都想到，外围布控侦查员的站位都要想到。到了现场，一要冷静，二要随机应变。验货交钱，要以我为主，一般不去毒贩指定的地点，不按毒贩指定的时间。

　　记者好奇，地点还好说，编个理由让他改，时间，怎么调动毒贩让他改时间？

　　阿荣笑说，有办法。比如说请大仙指点过，大仙说这个时间不好；要么杀只鸡算过鸡头卦，讲这时间不好交货，容易出事。不少毒贩很信鸡头卦。

　　化装侦查最重要的是取得毒贩的信任，不能一门心思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有时要若即若离，有时要欲擒故纵。毒贩手中有货是要出手变钱的，但他也深知闹不好就掉脑袋，轻易不会信你。谈生意不在酒店房间，怕有窃听，要到桑拿室谈，有时还用女色试你。

　　你怎么说？记者问。

　　当然不能整，就说，生意没做成不整这事，撞上公安扫黄，岂不误了正事？！

　　镇康南伞地面温度42度

　　云南省临沧地区镇康县南伞镇，紧邻缅北高地重要毒源地果敢，是毒贩出没的重要通道。昆明市公安局禁毒支队通过对已抓获毒贩的深入审讯得知，境外毒贩还有“货”要出手。

　　侦查员化装成买毒品的老板马仔贴靠上去。

　　此次阿荣的角色不是化装侦查，而是经营、布控这台案子的现场指挥。经过多次谈判反复讨价还价，想把毒贩调至昆明交易的设计未成，只有支队的侦查员下去，把交易地定在与境外只有几十步之遥的南伞。阿荣和战友分析了下去办案的几点不利，一是昆明人白，当地人晒得黝黑，一眼可见不同。二是南伞街面人少，不利于外围布控设伏。三是离边境太近，一条丁字街后边是毛细小路和田坝，跨一条水沟就出境了，境外很可能有毒贩的同伙支着望远镜架着枪接应。

　　三条不利被阿荣和战友一一想办法化解，再来谈交货时间。

　　毒贩的马仔说，要么早上8点以前，要么下午4点以后。中间时间不做，天太热———是太热，白天最高温度42度。

　　8点前不行，人太少，交货点钱太显眼。万一惊了公安和边防，破财是小，丢命是真。4点以后好了。化装成买毒品老板的马仔说。

　　那就4点以后，50万，你带钱我带货。咱们钱货两清。

　　二十块，纯的。货好，我们老板有的是钱。

　　放心，二十块。90%纯。

　　一清早阿荣和战友进入南伞，选丁字路口旅馆二楼一间视线开阔的房间做观察点。阿荣在这里指挥。他部署拿钱的侦查员在农业银行门口等候，有情况可避进银行，银行里的两个保安也换成侦查员。阿荣仔细观察呈扇面状的视线，丁字路口靠边境那端有一垃圾筒，垃圾筒边坐着一个人，摆一摊水果，既不吆喝，也不招呼客人，破草帽遮脸，半天不见挪地方。此人可疑，派两个侦查员盯住他！阿荣一抬头，发现对面旅馆二楼一间临街房间有人头在晃。再一看，原来是毒贩选择的观察点。从对方呈扇面状的视线里可看到钱，可看到垃圾筒，可看到交货人进来的路线。还好，我们发现了他，却未被他发现。

　　化装成马仔的侦查员突然传来信息：交货时间提前了，提到12点半———光天化日下最热的时间。

　　交货的毒贩骑一辆租来的电动摩托从丁字路那端出现。仔细观察，车上有一鼓鼓的手提包———莫非二十块毒品装在里边？阿荣在楼上用手机指挥侦查员，让毒贩验钱。毒贩派人走到农行门口，仔细看过黑塑胶口袋里的五十万人民币，示意钱没问题。侦查员问，货呢？

　　毒贩说了三个字：垃圾筒。

　　垃圾筒？一时没明白的侦查员让毒贩带着取货，毒贩不肯挪步，只说“垃圾筒”，用手指和眼神示意侦查员自己去。

　　此时是侦破毒品案件很关键时刻，一定要毒贩和毒品在一起才可谓“证据确凿”。多次遭受打击的毒贩也深知这是他的七寸，所以千方百计逃避“在一起”的事实。

　　就这么你来我去你进我退，全部交货过程竟然用了近四个小时，汗水不晓得淌了多少。不能再等了，把毒贩折腾起了疑心，之前所有设计、所有安排都可能白费。阿荣示意侦查员动手。几乎是一对一，把所有可疑分子按住，摸清那鼓鼓的大提包里没有货，“逼”他走近垃圾筒，从里边提出一大口袋，口袋里是一只大塑料筒，筒里正是毒品！不止20块，鬼使神差，竟然是翻倍的40块，14550克海洛因。

　　原来毒贩半夜就把毒品从境外背过来，放进垃圾筒，那个卖水果的果真是毒贩同伙，一直坐那里看“货”。

　　事后毒贩说，背毒品之前还打了鸡头卦，没想到在自家门口失手。

　　我们的侦查员说：这就叫精心设计，棋高一着。

　　采访中，记者发现阿荣有两个手机，他说一个专门案子上用，时不时有涉案电话打来，阿荣去外边接听，示意记者噤声。

　　阿荣说他老婆从来不主动打他手机，有一次他出差办案几天没回家，老婆惦记他打他手机，他正与毒贩“谈生意”，连忙支吾打岔关机。回到家阿荣对老婆轻描淡写说，你差点坏了我的事。从此老婆再不敢打他手机。

　　那你呢？出门在外会打手机给老婆么？

　　会。每天想办法打一个报平安电话，我老婆接了电话才能睡安生觉。

　　世界 发财

　　2003年5月，一件由联合国禁毒署协调中国、美国、泰国、印度、缅甸、新加坡以及中国香港等地警方联合侦办的大案开始收网。

　　主战场在福建，福建警方为此案设计、经营、侦办了一年九个月，收网在即，福建方面请求公安部协调云南方面全力配合。云南省公安厅派出自己的精英：昆明支队的阿荣和阿明卧底贩毒集团。

　　阿荣和阿明带着一套车子上路手续飞抵福州。那时中国正闹非典，福州大街上有人戴口罩有人不戴。吃饭要分餐。阿荣和阿明顾不上非典不非典，传染不传染，全身心投入这场跨国大案，他想的是，要用自己的工作证明云南警方是好样的，中国警方是好样的。因为半截接手，他需要仔细了解各方各面情况，毒贩情况，前期部署，毒贩被骗程度也就是对警方化装侦查员的信任度，他和阿明要做的事情，这件事情在整台案子中的作用，他们的着力点，警觉点，预期可能出现的变数以及应对。

　　阿荣和阿明的身份是境外毒枭的马仔，来到这边是与福建陈姓毒枭取钱交货的。因为不认识，事先制定两个接头暗号，阿荣说，我是世界。对方说，我是发财。

　　挺严重的事情，因为这样两个接头暗号，变得有点时尚与幽默。

　　5月16日，福州某酒店某房间。对过暗号后，阿荣和阿明进去了。一会儿，那个陈姓毒枭也进了房间。他很警觉地贴墙站立，不落座不喝水，连珠炮样的提问向阿荣和阿明砸过来。阿荣很镇定，一边回答，一边提醒对方讲普通话，要是总讲听不懂的话，生意没法做。

　　陈姓毒枭没有发现什么，拿出6万美元让阿荣检验。好个阿荣，边对着电灯搓来揉去照来照去，边喃喃自语：不会是假的吧———十足见钱眼开的边境贩毒小马仔。验过钱他掏出手机假装与大老板通话———唔，见人了，两个人，也见钱了，6万美元，要不要给货给他———实则告诉外边的领导与战友里边的人员情况。绝对是艺高人胆大之举。

　　往下的设计是，阿荣留在房间，由阿明带着陈姓毒枭去酒店地下停车场验货，货在车上。验好货，把钥匙交给姓陈的，让他开车走人，外围实施抓捕。陈姓毒贩果然狡猾，他不验货不接钥匙，让阿明把车钥匙交给他的司机。说着，姓陈的往酒店外走去。

　　指挥部下达抓捕命令，众警出动，把个酒店围得严严实实，毒贩无一漏网。该案缴获毒品海洛因36千克，毒资6万美元。

　　印度警方根据中国警方提供的线索，在其国内摧毁冰毒加工厂一个，缴获大量制毒原料和加工设备，以及多名涉毒犯罪嫌疑人；

　　美国警方依据中国警方情报，在纽约等地抓获涉案嫌疑人数人，海洛因数千克；

　　阿荣为此荣立个人二等功，得到美国禁毒警方和公安部禁毒局领导的表扬，禁毒局领导说，以后有部办大案，还请阿荣和阿明化装侦查。

　　阿荣很清醒。他说，案子很大，多国、跨国，我们做的不过是长链中的一环。这一环不出错，做好，全盘皆赢。

　　数字与细节

　　阿荣再三对记者说，他不是英雄没有那么夸张，记者乐意信他，谨在此录下与他有关的数字和只属于他的细节。

　　从警14年，阿荣数百次执行化装侦查任务，个人缴获毒品海洛因100多公斤，毒资人民币超过千万元，抓获犯罪嫌疑人数千人。他五次荣获省、市禁毒先进个人，先后荣立个人三等功、二等功各一次，并当选为昆明市劳动模范。

　　2001年，阿荣把香烟戒了，他说执行任务时怕毒贩趁他不注意塞过来带毒的香烟；

　　结婚八年，阿荣不陪老婆逛街，37岁还没要孩子；

　　当然，他也不陪记者在外边吃饭。理由是，大队有同志过生日，规矩，没任务的都要参加。

　　如释重负般结束采访，阿荣接了一个电话，他轻声慢语地讲完，对记者说，母亲打来的。母亲在一张小报上看到表彰会上有他的名字，为他担心呢。

　　但愿记者的文字别给他和他的家人带来困扰和风险，但愿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记者曾问过阿荣这样一个不无悲观的问题：你们那么卖力做，玩命做，整个毒品形势却未得到有力遏制，你怎么想？

　　阿荣想了想，平静地说。几年前去境外，看到大片大片罂粟花，现在再去，要走好远路，走二十多里路到深山才看到一小片花。

　　云南的同仁问记者：你为阿荣的哪点感动？

　　他的平静与从容。

　　当然，想看滇版“无间道”的读者可能会因此失望了。记者 高红十（来源：法制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