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诗题跋 深化意境——王显诏题画诗赏析

　　黄舜生

　　王显诏（1902～1973年），原名观宝，字严，又字克，初号棹父，后改为闲棹，自称居易居主。潮州城人，出生于世代书香之家。王显诏幼年时深受其祖父王洪（清末广东省知名书画鉴赏家）影响，1923年在上海大学美术专科毕业后，任教于广东省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兼金山中学教员。对美术、诗词、篆刻、书法、音乐、文物均有所研究，国画成就尤为突出。解放后，先后当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广东省分会理事，广东省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潮州市、潮安县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潮州市、潮安县政协常务委员，潮安县文联副主席，广东省文联委员。出版有《王显诏山水画册》，蒋梦麟在卷首题词称赞其艺术：“众美集中外，寸毫含古今。”

　　王显诏诗、书、画被称为“三绝”。他曾有《缵槐堂题画诗钞》发表于上世纪30年代北平出版的《湖社月刊》。也曾与岭东名诗人石铭吾、饶钝钩等人创立《壬社》诗社。在潮汕画家中，王显诏是最善于在画面上题诗抒写情感的一个。

　　王显诏的一幅山水描绘一条波浪壮阔的大江，江边满是芦苇，停泊数船，远处有一船乘风行驶。画面的顶端用行书写满了长题跋，写的是宋人张炎词《清波引》：“江涛如许。更一夜听风听雨。短篷容与。盘礴那堪数。弭节澄江树。不为莼鲈归去。怕教冷落芦花，谁招得旧鸥鹭。寒汀古溆。尽日无人唤渡。此中清楚。寄情在谭麈。难觅真闲处。肯被水云留住。泠然棹入川流，去天尺五。”这个长跋使简单的画面变得丰富起来。

　　王显诏在画上题长跋的不少，最精彩的要算《二避山庄图》的题跋，题诗最多也最长，一记再记，因为用章草书写，颇难释读。《二避山庄图》画幅下面高松杂树，郁郁葱葱，山麓层层，路道崎岖，屋舍掩映其间；上部峰峦层叠，云雾笼罩，上下回抱，左右顾盼，山脉顺畅。全图用高远构图法，置景繁密，密中有疏，笔法细劲秀润，流畅自如，敷以赭石，杂以灰青墨绿，气势雄伟浑厚，富有生活气息。在画面最上方，用大字写“二避山庄图”画题，左方较大的字写跋，“己卯端午汕头沦陷，越五日潮州告急，余遂由意溪系眷走凤凰，凤凰在饶平乱山中。其地高甲全潮，群峰丛翠，云烟飘渺，避暑佳地也。今余更避难于此，因榜是庄，为‘二避山庄’，是居为且安居云。潮州王显诏。”画题的右方用较小的字写“又记”，题诗六首，前四首比后两首字稍大，现录如下，并分别于各首诗之后略作解析。

　　其一：

　　“风雨骤闻失故城，背溪旦作凤凰行。悠悠客里情何似，寂寂山中梦自惊。横槊无方照懒散，匡时有恨是诗名。久知道路崎岖甚，消息何年复旧京。”

　　诗描写1939年（己卯年、民国二十八年）端午节，汕头沦陷的消息传来，潮州满城凄风苦雨，画家在情况紧急之下，天刚亮便携家属，从意溪奔走进入凤凰山区避难，客居寂寞山野，心乱如麻，常从梦中惊醒。自愧不能象英雄横着长矛，上阵杀敌，匡时救世，惟有苦叹息。抗战的道路崎岖漫长，不知道哪一年能得到抗战胜利的消息。这首诗是起篇，反映了画面无法表达的匆忙行色以及种种感叹。

　　其二：

　　“合溪墟畔康和口，万绿丛中寓数椽。搜句情多因听雨，品茶叹少自抽烟。愁侵满壁添书画，客至开门落涧泉。患难空山谁为伴，相呼对榻白云边。”

　　画家寄居的地方是合溪墟畔的康和口，那里叠峦层翠，长松挺立，树木稠密，有几间屋舍掩映在茂密的亚热带次生林深处。每日念及国土被侵，忧愁苦恨，唯借烟、茶、诗、画以排遣，作品一多，便挂满了墙壁；偶有访客，开门相对总是泪如流泉。在家国患难之时，空山之中没有谁可作伴，因为抬头唯见白云，所以经常相与对榻、坐谈。这首诗不但再现画境之美，还缘物寄情，发不平之语，寓感时伤世之慨，并且回环起伏，妙趣横生，达到加强画意的作用。

　　其三：

　　“得安居处且安居，信宿江村即吾庐。瀛海音疏照白发，凤凰水淡嗜矶鱼。可堪防怨歌弹铗，未恨倾囊得易书。梦远山长鸥客里，流云千载尽愁余。”

　　诗表达诗人在寄居地的思想感情。作者自己安慰自己，能够得到这样好的居住地点就很知足了，想不到在江村栖宿两夜的地方便成了临时的家。岁月流逝，镜子里又添了几多白发，汕头那边来的消息越来越少，凤凰山沟的小鱼儿越吃越觉得好吃。有愁怨时何必学那齐国人冯谖弹铗发牢骚，即使倾囊购得一本《易书》，能够时时翻读，也是放宽心绪的好办法。是啊，寄居在深山，经常作远行的梦，千载云烟，流动飘渺，静悄悄地把惹人无限的愁绪轻轻带走。诗中意境超脱，层次井然，襟怀坦荡。

　　其四：

　　“逃却余生等壮游，烟云诹邈望中收。群峰青逐岩城转，一水南趋大海流。楚鸟无声因战伐，山猿有恨更迟留。振衣直上万松顶，枕石眠云傲烈侯。”

　　此诗写画家离乡背井逃避战乱，盼望云开雾散，劫难早点结束，能够趁着余下的岁月到天南海北漫游。而目前只能独自面对连绵群峰和奔流入海的韩江水。一介书生困于战伐而无所作为，象楚鸟一样无声无息，与猿猴一起羁留山中。因而作者只好携着不羁之气，振衣直上万松顶，傲视烈侯，在高山上枕石眠云，养浩然之气。结尾两句以达观的心境一洗沉郁，使诗呈现一种崭新的气象。

　　其五：

　　“何人识此佳山水，诗里画图画里诗。因涧筑田若可耜，远云架屋未为奇。我来欲摘松间月，兴尽尤吟壁上词。他日贼氛归扫荡，年年遣春深情漪。”

　　此诗写画家对凤凰山景色的眷恋。这里的山水，如诗中有画，画里有诗，可惜尚未有许多人知道这个好地方。靠近山涧即可开荒筑田进行耕作，而在高山云端结庐筑屋更不是奇怪的事。闲来伸手可以摘取松间之明月，尽兴还能吟咏壁上题词。作者期盼等到抗战胜利，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但凤凰山的美景将是他永久的留恋，那时春游的兴致将会比此时更佳。一种对山居清悠生活的眷恋，对祖国大好河山充满热爱之情溢于言表。此诗以自问自答开篇，予人以清新明快之感。

　　其六：

　　“多例故人几度来，白云共指曲山隈。恰余客独供肴食，吹榻烟轻递纸煤。贫为罗书家万卷，师堪敌酒量三杯。桂节拣屐乞墟市，蔬笋筠篮日几回。”

　　此诗写画家当时生活之苦衷。有许多朋友来这里探访了好几次，天上的白云总是依偎环绕着山岭。因为怜我客居山区孤苦，朋友们顺便带来了许多食品，一聊起天，大家就讲个没完，相敬香烟，传递引火的纸煤，十分亲切。虽然家里十分贫寒，但为了读书，却购置大量书籍，自己的酒量原来就不大，最多也只能三杯。常常过着提木屐挎篮子上市买菜的苦日子，特别在大热天一天来回走好几趟，好不容易得到足够食品，这叫安贫知命，心甘情愿。诗咏物寄情，既寓亡国之痛，又励自家节操，十分感人。

　　纵观《二避山庄图》所题长跋，生动描写作者为避战乱携带家属奔走凤凰的艰苦情景，即使如此，作者仍不忘歌颂祖国大好河山，以吟诗作画解愁闷，以艺术传递心声，表达高风亮节。他的题诗不落俗套，将画境转化为诗境，诗中充满画意，具有清幽旷远的特征，妥帖地表现其高怀逸志，读来饶有情致。这诗与画可谓“珠联璧合，无上妙品。”

　　这幅山水画的题名为“二避山庄”，“二避”是避乱和避暑之意。“二避山庄图”用隶书书写，有《张迁》、《礼器》的韵味，画上所题写的诗文，王显诏照例一般采用行书，而在这里偏偏用章草，更显得潇洒秀丽，古雅超逸，不仅有助于补充和深化绘画的意境，同时也丰富了画面的艺术表现形式，是画家借以表达感情、抒发个性、强化绘画艺术感染力的重要手段之一。（来源：《特区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