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洞、无人区、竹偶戏（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太行精神项）

　　何申

　　华北第一峰是雾灵山，高二千二百多米，在承德下辖的兴隆县境内。兴隆县有个地方叫朱家沟，有一年抗旱时我去了，那纯属深山里的深山，大沟内尽是立直立陡刀削般的峭壁。在沟口峭壁上方，有一个口小肚大的洞，洞口还有草木遮挡着。抗日战争初期，日本鬼子来扫荡，当地民众就藏在洞里打枪，打得鬼子在沟下乱窜，可就是不知道子弹从哪儿打出来的。后来人们称那洞为“英雄洞”。

　　去过山里的人都有体会，在山里喊话有回声。从英雄洞往下打枪，自然是枪声大作久鸣于耳。这对于当时气焰十分嚣张的日本鬼子，是既恐慌又恼火。恐慌的是有一种被包围合歼的感觉。恼火的是在这地面上竟然挨了枪子。多年前我查史料时见过一张老明信片，上面照的是临河的承德市，下面附有日文，写着满洲国南疆热河省省会（“七七”事变之前）。众所周知，伪满洲国是日本侵略者一手扶持起来的，热河省被占领后，在日本人看来，这就是他们自己家里了。当时守热河的国民党军早已败退，而我们的抗日军队一时还没发展到这里，故日本人很得意，据记载，日军初占兴隆，几个乡的地方，他们只派一个兵常驻。英雄洞的枪声，肯定打碎了侵略者的美梦，灭了他们的骄横，他们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中国，不是他们的海岛。

　　英雄洞的战斗，前后是打了好几次的。山谷间是无遮拦的河滩，日本鬼子屡中枪子，却无处还击，几次来几次败去。后日本人觉出这“国境内”的后方并不安全，只好找来惯于山地作战的士兵，终于发现了洞口，并从崖顶处发起进攻。在打退了几次进攻后，在深夜，洞里的人安全撤退了。不过，燕山深处抗日的烽火，从此是越烧越旺。兴隆也成了有名的抗日根据地。

　　站在山谷里，抬头遥望英雄洞，一片敬仰之情油然而生。同时更感到侵略者从来都是宁可输人而不输嘴的。分明是举着屠刀越海越山跑到别人的国家杀人，却硬要说什么“共荣”。明明是钻进大山搞“三光”，却硬说是要绥靖“国土”。像英雄洞这样的大山沟，路很不好走，若不是有熟人领着专程前去，生人根本都找不着。当年的日本侵略者，你若是好生地在自己家园待着，怎么会钻到这大山里来吃枪子！

　　再有一件事就是修“人圈”，制造无人区。圈，其本意是用围墙或栏杆把什么圈起来，比如牛圈羊圈。但当年日本侵略者在长城沿线制造无人区，硬将分散居住在山里的百姓强行迁出集中居住，因居住环境十分恶劣，如同牛羊圈，故称“人圈”。在那里，出入要领牌子，家中随时会被搜查，人抓走了就无处去寻。我的岳母曾多次讲过，她的娘家是在一个风景很美的山沟里，她十多岁时，日本鬼子搞“集家并屯”，限令几日内搬出。但拆房建房哪里是容易的事，结果她家那条沟的房子就全被烧了。可以想象，好端端的一个家，祖辈居住的老屋，转眼就变成一片废墟，怎能不让人恨得牙根疼。直到前些年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日本时，我岳母还叮嘱我说，告诉他们咱两国好是好，可别忘了他们的人在咱们这干的那些个坏事，往后好长记性，不再犯错误。老太太虽然没文化，但爱看电视，何况又亲身经历过，故说出那些话既有政治感，又发自内心。

　　英雄洞的往事后来并没有过多地宣传，即使承德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人圈”的土围墙后来都给平了，只能从零星照片上看到原貌。中国人不记仇，但希望尊重历史，以史为鉴。据我所知，大多数日本人民也是尊重这段历史的。出访日本时，我们接触了不少日本作家，熟悉之后，在谈文学的同时，也会谈及中日之间的历史。我注意到他们是反对战争的，是愿意正视历史的。水上勉是日本当代著名作家，年轻时很苦，曾到庙里当过和尚，后来他发愤读书写作出了名，也有了钱，就在家乡建了许多房子，收藏了很多书，为当地穷人读书提供条件。我们去他家，那里演着竹偶戏。竹偶类似我们的木偶，但操作别具一格：演员穿一身黑衣面蒙黑纱上台，手上操动着一米多长的竹偶，由于灯光只打在竹偶上，时间稍长，就觉不出人，而只见竹偶活了起来。那日令我感动的还有那戏的内容，讲的是一个盲女卖艺的故事，她爱上了一个男子，但男子为逃避兵役被抓走，终被杀害。盲女苦苦找寻，在漫天大雪中死于路上……

　　看戏的人很多，剧场里满满的，外面还有人等着下一场。看罢戏，水上勉先生与我们见面交谈。我看他年纪在七十左右，我想他戏中所指的兵役，无论写的是哪个年代，但最终离不开他年轻时的亲身感受。那个时期日本的军国主义分子发动侵略战争，既给被侵略国家人民造成不幸，也给日本人民造成不幸。从水上勉山间的家里出来，一路上又见许多车朝那里开去。我觉得中日两国人民的意愿毫无疑问是一致的。而摆在靖国神社的那些侵略者的亡魂，不管谁去拜，都永远也抹不去蒙在那上面的罪恶陈尘。

　　《人民日报》 (2005年06月21日 第十五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