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在苦苦跋涉（名家新作）

　　牛汉

　　当得知马其顿共和国的“文学节杖”奖授予我时，顿时感到十分惭愧和不安。节杖，在我的心目中是个博大而高远的意象，它不仅象征庄严和神圣，还显示着凛然巍然的权威。而我，不过是一个朝向人类诗歌圣境苦苦跋涉的平凡的老人而已；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动荡严酷的生涯之中，曾渴望为理想世界的创建，全身心地将自己燃烧干净：血浆、泪水、筋骨，还有不甘寂灭的灵魂，都无怨无悔地为之奉献。或许就是由于这点执著而且痴情的精神，才得到读者的理解和信任；也可以说正因为个人的命运始终与国家的安危和民族不灭的信念息息相关，才熔铸成我的真实的人和诗的气质。

　　我不是一个旁观者，更不做逃亡者。然而，此刻回顾并检点我的人生和创造实际，却远远未能如愿抵达诗歌的理想和完美的美学境界，更谈不上攀登到光辉的峰巅。而节杖恰恰就矗立在我一生守望的人类精神的峰巅之上。为此，我只能愧疚而虔诚地垂首而言。

　　我深知自己的艺术修养和美学领域的造诣未能形成一个完美的大境界。在一生风风雨雨的创作中，我固然一直在坚定地守护着内心的清白和自由，可是仍然未能完全突破种种陈旧的社会性统一规范，缺乏更清醒而超脱更智慧更冷隽的思考精神。我的成就毕竟是有限的。但我并不灰心丧气，我会在有生之年奋力地跋涉和攀登。

　　在中国众多的诗人之中，在诗歌的创作领域中，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杰出者，但是我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虔诚的跋涉者。我虽平凡却十分坚毅。

　　我不善于撰写如此庄重的文字。我的个性是粗砺而执拗的。一首我两年前写的《无题》小诗里有这样的句子。诗写得不美，像我一般苍老，但它却是我真实的心灵自白：

　　我和诗，一生一世相依为命，

　　从不懊悔，更没有一句怨言。

　　……

　　我一生写过多少首诗，从未计算过，但长长短短总有五六百首以上吧！但是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我的诗绝大部分是沉重的，这的确是我的终生遗憾。多少年来，我一直渴望写一些甜蜜的柔和的诗篇，我苦苦地写诗也正是为了能尝到一滴从未尝到的蜜。在中国近百年的历史中，作为一个真诚的诗人，没有写过一首苦味的诗的诗人几乎没有。如果有谁自命为诗人，却从未写过一首苦味的诗，我绝对不信任这个诗人的品质，我更不会欣赏他或她的诗。

　　我多么渴望自己的诗能让读者咂出一点未来的甜蜜。也许有人会说，领受“文学节杖”奖对我来说不正是一次甜蜜的人生享受吗？但我还是感觉不到一点轻快。更多的是苦味的愧疚。

　　甜蜜能给人以安慰和温情，苦涩能给人鞭策和激励。而此刻我更需要鞭策和激励。

　　节杖很像我们蒙古人骑马奔驰在茫茫草原上，手里挥动的长鞭。哦，伟大的诗神，如果我会对诗歌有一点不忠，跋涉时，有一点退缩，你就挥起手中的节杖，狠狠地鞭策我吧！

　　《人民日报》 (2005年06月21日 第十五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