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洗娟娟净 风吹细细香

　　有着几十年交情，却从来不曾为朋友的事对我有所干求的艾青夫人———高瑛开口了：“我恳求您为紫薇画展写篇序文……”

　　我知道高瑛十分钟爱紫薇，她担心孤芳自赏的紫薇怀才不遇，被埋没。她主观地认定我具备替紫薇艺术水平定位的能力，并错误地高估了我的社会影响。她分明知道我老来最惧动笔……但，看来推辞不写是不行的了。那么，我能说些什么呢？

　　高瑛出示紫薇写赠我的尺幅“墨底金竹”，正好手头有管桦遗作大幅“风竹”，这是管那年亲自送来我家的，他想听取我的意见，我什么也没有说，现在即使想说，这位比我年轻得多的朋友也不可能听到了，多么遗憾！还有沈鹏夫妇为了请我写字，把他珍藏的大册页也放在我的书案上。这册页中有董寿平遗作“墨竹”，还有蒋兆和的遗作“东坡与竹”。

　　我把蒋兆和、董寿平、管桦三幅画竹对勘紫薇的金竹，久久欣赏、久久思量，我不敢对三位亡友的遗作妄加指点，厚诬古人。我只想说：紫薇———我从未见过的女画家，你真是出手不凡，确有特色，尽管竹叶偏肥，细辨略嫌纤弱，但，我似乎能解读你那金色覆盖下的寂寞，这，使我多想了。为你拈得拙句曰：

　　金枝玉叶输修竹；�� 凤子龙孙赞紫薇。

　　紫薇的尺幅墨底金竹，竟使我想起杜甫的咏竹诗：“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这才是契合紫薇竹韵的好诗。

　　三百年前，金戈铁马的八旗子弟呼啸入关，以赫赫武功摧毁了腐朽的朱明王朝，代之以满清爱新觉罗王朝，这长达二百七十年的王朝统治，既有眼泪，也有欢笑。满族英雄的儿孙接受先进的汉文化的熏沐和陶冶，不复“只识弯弓射大雕”了。我不爱乾隆，更不爱他的权相明珠，但明珠的儿子纳兰性德就是出类拔萃。他是一位杰出的大词人，他的人品、情操决定了他的文学成就和思想境界。我们应该提高认识水平，肯定他对满、汉民族文化融合的伟大贡献。

　　我认识或见过的不少满族艺术家或名人，他们之中至少有载涛、载沣、溥儒（心畲）、溥亻斤（雪斋）、溥佺（松窗）、溥仪、溥傑，还有紫薇的父亲溥佐（庸斋）。书法家启功（元白）曾是我的老同事，他应该是紫薇的本家侄孙子（紫薇是“毓”字辈，她的下一辈是“恒”字，再下一辈才是“启”）。我拈举这些名字干什么？因为我相信血统、基因在某种情况下是有作用的。我在这些人身上可以依稀看到他们先人的流风遗韵。

　　记得我年轻时爱读俄国小说，我发现文笔好的全是贵族，例如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托尔斯泰等，非贵族的高尔基虽然读了不少书，较之上面列举的作家们，还是不免“略输文采”。看来文化靠长期积累，书香门第就是不一样，真正读好书单靠一代人是不够的。人类进步靠渐变所引发的质的飞跃，不能要求质变替代渐变。潜移默化的作用是不可思议的。

　　感谢高瑛帮助我学会如何尊重当代满族艺术家———紫薇。

　　我宁可容忍“破落户”，从心底里就是瞧不起“暴发户”。因此我理解新兴的资产阶级为什么会羡慕那早就过了时的贵族虚衔。连巴尔扎克在自己的马车车厢背后都要漆上“德·巴尔扎克”。这个“德”是贵族的标志。伟大的巴尔扎克未能免俗，出身市民，却要冒充贵族。奇怪的是西方的文学史家们都尊重大作家的虚荣心，所有的有关记载，皆明知故犯，称之为“德·巴尔扎克”云。

　　紫薇才是真正的贵族格格，她的全称是爱新觉罗·毓崌，字紫薇。曾祖父是清宣宗道光皇帝第五子惇勤亲王奕讠宗；父溥佐，著名画家、教授；母赵韫华出身贵胄，乃《清史稿》主撰赵尔巽的侄女，紫薇是当今爱新觉罗皇族近亲“毓”字辈中最年轻的专业画家，擅长画马，也画花卉，但以画竹为其强项。

　　说到画竹，紫薇可能受宋、元诸家影响较深，不能不提到吾家文与可（同）———也就是苏东坡的表哥。中国文人画竹往往以之缘物寄情，讲究的是意境和笔墨，较之画梅、兰、菊更需要力度。昔年我赠梅畹华（兰芳）一联曰：“傲骨迎风舞；虚心抱竹坚。”画竹强调风骨。清人扬州八怪中的金农（冬心）画竹多病呆滞，但尚不轻浮。有可取者存；郑板桥就不免虚华作态，连他颇负盛名的那首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读之令人辛苦，何等嚣张卖弄？

　　清人黄仲则对待竹子别有领悟，曰：“竹以丛益茂，丛则竹不孤。”愿以此十言与画家紫薇格格共勉。你的画竹很有味道，但还是太寂寞了，请允许老朽携你到竹丛中走走，多呼吸一些竹林深处的新鲜空气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