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肩行李下太行

　　一肩行李下太行，意味着胜利、发展、解放。

　　在邯郸，《人民日报》设在全市仅有的一栋三层楼房里，这是党和政府对党报的照顾。大门两旁墙上，用水泥塑成两行大字，还涂了红漆，“人民日报馆”、“新华通讯社”，十分醒目。当时报、社一家，一个机关两块牌子，《人民日报》总编辑兼新华社晋冀鲁豫总分社社长，在机关内部，总分社同时担任报社的采访通讯工作。

　　不能低估这两块牌子，看见它们，我们就有使不完的劲儿。从抗战开始到下山以前，由于拥有现在看来极为简陋，当时大家当作宝贝的印刷机，报馆总是驻在交通最不方便因而相对安全的深山沟里，机关代号经常变换，保密唯恐不严。平时我们是人民大众的一分子，是这块干净国土的主人。但在反“扫荡”期间，面对武装到牙齿的敌人，我们常常是“弱者”。不能忘记新闻队伍中出现的许多英雄。像《晋冀豫日报》的同事、共产党员陈宗平，单身到河北赞皇县游击区采访，遇敌被俘。汉奸查明他的记者身份，逼他投降。宗平大骂汉奸无耻，高呼日寇必败，至死面不改色，壮烈事迹传遍太行一分区（赞皇为一分区属县）。《新华日报》（华北版）的同事、共产党员黄君珏（女），1942年反“扫荡”期间，在河北涉县庄子岭被敌人包围，打完手枪中最后一发子弹，在即将被俘的紧急时刻，坠崖殉国。太行山的新闻工作者可以自豪，八年抗战，近百人英勇牺牲，无一人屈膝投降。但是，报社是非战斗部队，反“扫荡”时候，在多数情况下，我们的任务是同敌人兜圈子，隐蔽，转移，保存有生力量，在“扫荡”间隙出报或“扫荡”完了出报。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我们是“弱者”。现在，报社的大牌子亮出来，就在蒋军必经的邯郸市，在晋冀鲁豫军区司令部附近。蒋某屠刀再利，其奈我何！

　　我们这些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多年来想胜利，盼胜利，有人开玩笑说，都快把人想傻了。我们心目中的胜利是什么？形象地说，就是进城，就是在人民的城市里办党报。现在胜利真的来了，欢欣之余，多少感到有些突然，我们好像还未做好迎接它老人家的思想准备。

　　我们是在党的怀抱里长大的。党说我国的抗日战争是持久战，我们坚信不疑。党说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我们坚信不疑。但是胜利何时获得，谁也说不清楚，总之我们最终要胜利。太行山1942年那么困难：敌人空前残酷的“扫荡”，左权同志牺牲了，旱灾极端严重，抗日军民经常吃不饱，无人丧失胜利信心。当时提出一个鼓舞人心的口号：“今年（1942年）打败德国，明年打败日本，两年一定胜利！”这口号是有根据的：当时苏、美、英议定，1942年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盟军东西并进，当年打败希特勒；翌年苏军移兵东向，同我国配合打败日本。以后丘吉尔食言不动（他原同意1942年春在法国登陆，开辟第二战场，以后迟迟不动），战争的进程被推迟，那个口号未能实现。曾有个别同志一时感到迷惘，也未丧失胜利信心。1944年还出现某种矛盾现象：盟军在太平洋越岛反攻，日军节节败退；八路军、新四军在敌后局部反攻，根据地逐步扩大，敌占区人民都说“鬼子不行了”；但日军最后挣扎，为打通“大陆交通线”，在湘黔桂发起规模不大的战略性进攻，国民党军竟日蹙千里，重庆一度震动。新闻工作者是敏感的，我们在工作之余议论。胜利虽已不远，但日本法西斯在国民党防线上还可能疯狂一时，解放区军民为其所累，还将有一番苦斗。

　　进入1945年，太行区继续对敌局部反攻。6月发起安（阳）西战役，我随军采访。战役的首要目标是拔除水冶这个大“钉子”。水冶为安阳西部重镇，控制太行山两个山口，城高壕阔，超过许多县城。伪军精锐两团固守，自称“坚不可破”。我军集中三个分区的部队，乘夜发起攻击，半小时破城，半小时肃清残余伪军。最后歼灭控制伪军的日军一个班，却打了近两小时。十三名日军，一挺轻机枪，一个掷弹筒，七八枝步枪，据守十字街心一个碉堡，死不投降。我军无平射炮，凭轻武器攻击，颇有伤亡。“日本觉醒联盟”（被我俘虏的日本士兵觉悟后自动组成的反战团体）的盟员喊话，宣传八路军优待俘虏政策，劝谕敌人停止无望的抵抗，敌人置之不理，还向他们自己的同胞打冷枪。鉴于争取无望，我军即组织封锁火力，实行连续爆破。敌人看到大势已去，竟集体引爆炸弹自杀，无一投降。

　　为日本法西斯卖命，愚昧，野蛮，残忍，其行径实不足取；顽强，守纪律，不惧死，其精神未可全非，只要引上正确的道路。面对一堆被高爆炸弹撕成碎块的敌尸，我当时想了许多：这个民族战败之后，必不久居人下；十几人的小分队能够如此苦撑，要彻底击败全部日军，考虑到国内外那些不争气的朋友的表现，我们还是把胜利前的困难多想一些为好。

　　几个月后，日本投降，胜利在不少人思想上提前到来了。人世间没有比这个更高兴的事。有人高兴到担心这消息是否属实，深怕它悄悄溜掉了。有人高兴到烧了自己仅有的宝贝被子作火炬，彻底轻装，准备进城。

　　不久传来坏消息，蒋介石下了峨眉山，要到人民的果园里“摘桃子”。此人“外战外行，内战内行”，说干就干，连续挑起上党战役和平汉战役，虽然都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他内战之心未死，人们是看透了的。在党中央教导之下，我们再一次作了最严重的思想准备：继续在山上奋斗几年，然后打点行李进城，一劳永逸。

　　我很自豪，忝为“堵水干部”。坐在山上“堵水”，安稳是安稳的，你蒋介石再猖狂，总不能叫我们“跑扫荡”吧！可是，如能到邯郸，到“堵水”前线，到未来的战场上，多豪迈、多气魄呀！真想立刻飞了去。现在要到邯郸创办《人民日报》，我们幸运，被作为先遣队选上了。留下的同志们羡慕、祝贺；我们这些人兴奋、鼓舞，多少带着一点突然之感下了山。

　　这就是我们在邯郸废寝忘食工作的重要原因。

　　摘自《李庄文集－回忆录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