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毛泽东布设的“空城”中

　　诸葛亮没有设过“空城计”，这故事是罗贯中妙笔创造，谭富英们唱出名的。解放战争后期，毛泽东同志确实设过一个“空城计”，并亲笔写新闻，吓退蒋（介石）傅（作义）军。当时《人民日报》正在“空城”中，一些人还搞了最后一次“跑反”。

　　1948年秋末冬初，蒋家王朝的寿命屈指可数了。东北解放战争已近尾声。华北我军围攻太原、解放包头。华东我军解放济南。西北我军在陕（西）中战役歼敌3万，进迫西安。中原我军解放郑州，再克开封。“蒋介石傅作义穷极无聊，派遣第94军及若干骑兵，采取所谓攻心战术，沿平汉线南下，企图进犯石家庄一带”。当时以及事后，许多人都说这是它的一次回光返照。

　　石家庄西北百里左右的平山县西柏坡村，驻着中共中央机关。蒋介石也有情报工作，不难侦探到的。此时华北野战军主力正在晋北、冀东作战，不在党中央身边，蒋介石也不会不知道。所以他要乘虚“攻心”，偷袭我中央机关，挽救他即将灭亡的命运。华北局驻地烟堡村，西距西柏坡几十里，《人民日报》位于华北局附近，都在“石家庄一带”的“空城”之中。

　　蒋傅军原是想偷袭的，结果变成爬行前进，快速后逃。敌人还未出动，我们的地下工作同志已经获得确切情报，飞报有关部门，立了大功。其中二三同志，新中国建立后一直在《人民日报》工作。10月下旬，秋收正忙，蒋傅军飞机开始在烟堡一带活动，看来是搜索中央确切驻地，但是找错了地方。敌机都是侦察机、战斗机，破坏力有限，扰乱作用不小。有一种绰号“黑寡妇”的战斗机，双机身，乌黑色，机翼装有啸声器，俯冲时凄厉刺心，特别讨嫌。我当过随军记者，深知这种飞机不能携带重磅炸弹，区区几挺机枪，没有多大威力，所以不大注意防空。不少从未上过前线的同志，很被那种鬼叫似的啸声吓了几跳。每天早饭后到村外山上防空，编稿看稿，开会办事，黄昏回村，相当疲劳。后来警卫部队气不过，以普通轻机枪对空射击，敌机再不敢肆意低飞，人们慢慢就不以为意了。敌机也有“战果”，在烟堡附近打死两条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耕牛，可是彻底暴露了偷袭企图，真不知道它们的指挥机关是怎么想的。

　　过了几天，机关开始疏散。报社的妇女儿童和老弱同志，分数路向西南方向山西省平定县山区转移。抗日战争期间，太行山群众把反“扫荡”叫作“跑反”，在根据地的边沿区，这是常事。报社所在的腹心区，每年一般是春、秋两次。日本侵略军经常在这不冷不热的季节，寻找我主力部队作战，同时破坏根据地的春耕和秋收。报社的同志不怕“跑反”——在山沟里生活几个月，外出“跑反”半月十天，有上级指挥，有部队掩护，体验体验战斗生活，再回到腹心区办报，早习惯了。只有1942年5月反“扫荡”，随八路军总部转移，遭敌围击，牺牲被俘四十多人，以后对“跑反”就大为警惕。那次“扫荡”的幸存者，在全国胜利前夕，竟然还要“跑一次反”，是很不甘心的。但形势已变，今非昔比，有大车乘坐，按计划行止，沿途得调查研究之利，无遭敌包围攻击之虞，难怪有的同志事后说，简直是一次“中足”旅行。

　　可能因为我身强力壮，这次又是“留守”，即坚持工作。人走了一半，报纸照常出版，总分社照常发稿，工作较前紧张，可是伙食好多了。根据地的老规矩，反“扫荡”转移前夕，照例改善生活。这次是大块炖肉，女同志饭量小，给坚持工作的同志剩下许多，我们美美地吃了几天。按照原定计划，第一步疏散妇孺老弱，第二步“坚壁”机器，第三步才撤退坚持工作的人员，我们是很从容的。

　　平心而论，我开始就认为这次“跑反”是“有备无患”。报社在党中央附近，有大树荫庇，怕什么？敌人屡败之师，一路孤军窜扰，还能逼得我们走第二步、第三步？这想法，为越来越多的电讯不断加深。从ｌ0月26日到11月2日，我们报社九次报道与蒋傅军窜扰有关的消息（包括民兵备战的消息）。事关中央的安全，又是本地的事，本应作最重要新闻处理。但是不行，有好几次，它们硬被“挤”出头版头条。《我军解放包头开封》，《东北我军向沈阳急进），从全局看，能不登头版头条？我们这些编辑、记者，不是军事当局，议论战局常常偏于乐观、轻松，都说蒋傅军如不乘机早跑，必然大触霉头。

　　但微观形势还是严峻的。敌人的先头部队骑兵十二旅鄂友三部，原是一帮凶悍土匪，行动诡迅，善于偷袭，1948年春季窜扰冀中河间县，曾使我后方机关蒙受部分损失。万一不顾死活长途奔袭，一昼夜可抵平山，后果是很严重的。毛泽东同志审时度势，为万全计，一面飞调在北线作战的野战兵团兼程赴援，一面利用敌人的惧歼心理，亲自撰写新闻、评论，大声恫吓，同敌人打“神经战”。

　　由于中央处置得宜，“危机”很快过去了。几篇新闻起了重要作用，其中主要的两篇出自毛泽东之手。一篇是10月27日电头的新闻，题为《华北各首长号召保（定）石（家庄）沿线人民，准备迎击蒋傅军进犯》。其中写了敌人的兵力、番号、主官、企图、以至行军作战的预期日程——“该敌准备于27日集中保定，28日开始由保定南进。”这就是告诉敌人；你的一切我都清楚，偷袭之利不要想了。这篇新闻接着说：“只要大家事先有充分准备，就有办法避开其破坏，诱敌深入，聚而歼之”。“不使敢于冒险之敌有一兵一卒跑回老巢。”10月31日，又有一篇题为《评蒋傅匪军梦想偷袭石家庄》的评论，短短六百多字，写了当前解放战争的整个态势，写了蒋介石、傅作义的钩心斗角，末段说：“这里发生一个问题：究竟他们要不要北平？现在北平是这样的空虚，只有一个青年军二○八师在那里”。“总之，整个蒋介石的北方战线，整个傅作义系统，大概只有几个月就要完蛋，他们却还在那里作石家庄的梦。”敌人还真听话，要不要北平的警告在10月31日发出，第二天，刚刚爬行到保定以南唐河南岸的蒋傅军立即转身北逃，一场闹剧宣告结束。

　　托党中央的福，我们在“空城”之中，没有紧张，只有兴奋。10月27日发表揭露敌人偷袭阴谋的新闻以后，敌机不来了，天空恢复平静，人们不再防空。接着，东北全境解放、南线全线进击等大新闻，忙煞版面编辑，掀动全社人心，议论我进敌退的形势，雕琢新颖得力的标题。为“跑反”同志送行的肉菜虽已吃完，伙食班继续供给远比平时要多的“油水”。不久，得知31日的评论出自毛主席之手，大家重新学习吟味，交口称赞“笔扫千军”。（这两篇名作，都已收入新华出版社出版的《毛泽东新闻工作文选》。）我们兴奋多而紧张少，还有一个原因：看清了这是“奇招”，并非“险招”。

　　解放战争进入第三个年头。敌人已是惊弓之鸟，它也接受教训，不敢像开初那样毫无顾忌，狼奔豕突。大家还听说，我两路赴战大军，正昼夜向平山急进。战士们听说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饭可以少吃，觉可以不睡，一昼夜行二百里，很快可以赶到中央身边。非常可惜，有的部队正走得起劲，一个命令下来，向后转前进，赶回原来作战的地方，因为敌人已经缩回他们的出发地了。

　　11月初，“跑反”的同志陆续回到报社。谁知战斗没有打响，报社竟有伤亡。一位老同志的两岁男孩，在正太路西行火车上，遇敌机空袭，火车避入娘子关隧道中，因空气稀薄浑浊，竟窒息而亡。蒋傅军在他们积欠人民的血债中，又添一笔。

　　报社刚刚安顿好“跑反”归来的同志，又安排另一批同志出发。这次不是向南，而是向北，准备进北平办报。我再次有幸被列入《人民日报》进北平的先遣队中。

　　摘自《李庄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