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用的词是“恰到好处”，指事情完美无憾。“恰到坏处”这个词是我胡编的，意思是：在坏事情中，有一部分，坏得分寸刚好，或坏得让人偷偷欢喜，甚至让人想起金圣叹在行将被砍头时的欢呼：“无意而得之，不亦快哉！”“既然坏不可逃避，那么就有如何坏”、“坏到何种地步”的讲究。
鲁迅曾经举一个例子：要杀人莫如当刽子手。刽子手这专业，有二大好处：一是和侠客、杀手、士兵一般，担当了杀人的职责；二是毫无风险，无论战场厮杀、决斗还是暗杀、凶杀，要么触犯刑律要么要冒被对方杀掉的危险，然而拿鬼头刀行刑是光明正大的执法，有俸银可拿，有时犯人的家属还给钱，央求“做得利落些”。刽子手的逻辑和我们对“坏事”的期待类似：一是货真价实的坏，二是坏得有底线，有限度，甚而坏出意想不到的“好”来。
以上妙谛，是我在手臂摔伤以后所体悟的。那一跤也算够呛，右臂肘关节脱臼，复位后肿痛，难以动弹，吃饭穿衣都只能用左手，苦头是吃了些，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一摔算得“恰到坏处”。仍然是从鲁迅老夫子的论调来的，他曾经批评过郭沫若早期的一篇“革命加恋爱”的小说，说它的主人公，无产阶级革命青年在战场上负伤，带着打上绷带的左手回到家里，谈缠绵的恋爱，这伤太讨巧，设想得太周全。想想也是，四肢之中，伤了脚难以行走，伤了右手，如果不是左撇子，也感诸多不便。如果非伤不可，但可自由选择，绝大多数人愿牺牲左手。我这回伤，骨头没断，且拖许多时日，却还是拣了便宜，第一是如假包换地“伤”了。二是伤得叫人放心。除非有意外，不会导致身体垮台，肿块逐渐消去后，我基本上可以正常生活，打字，上网，看书，拿筷子，睡眠，只略觉不便。
我向来倾向于把“完美的人生”定义为“尝遍人间百味”。血肉横飞是伤，右臂脱臼也是，我以后者成为伤者，颇具“以文官资历获授将军衔”的气象；再说手术，换器官、割肿瘤是手术，割包皮和白内障也是，我以后者获得躺手术台的待遇，岂不像花买冰棍的钱进了一趟罗浮宫？想到这里，不能不飘飘然，尽管右臂的活动还不怎么灵光。
文章来源：大公报 作者：刘荒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