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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 民 证”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6月23日13:32 人民网

  老寿推着车,在武安城东崎岖不平的大路上挣扎。北方的天气,真是“无风三尺土,下雨一街泥”。路上的浮土准有半尺厚,独轮车的辐板全给淹没了。浮土围着车轮转,钻进人的鼻孔里,怪痒痒的,爬在多皱而且干瘪的脸孔上,被汗水冲成一条一条的小河。

  车子“吱扭吱扭”地叫,使人的牙齿酸溜溜的。你越不愿听它,它就叫得越响。老寿把眉头皱起来,这两捆八九十斤的高粱秸子,竟变得这么沉重了。

  放下车子,用大襟抹了一把汗,气喘喘地自言自语着:“‘人过四十天过午’,到底是不行了。”每当这种时候,就会想到他的那匹大白马,照例地这么骂一句:“马要在着有多好哇,这些狗日的东西们。”

  去年冬天风雪少,现在已是“春分”,还没有见过一滴雨。中午前后已经脱得棉衣服了。天干,人容易“上火”,老寿这几天就不断地咳嗽。他今天到城里卖柴火——本来不想去,可是小牛一定让他跑一趟,不去不行。太阳已经有些烧人,路又这么不好走。他本能地向着半里地开外的公路骂起来:“妈那×,地是占的庄稼人的,路也是庄稼人修的,可是要走路,却没有庄稼人的份儿。”

  三年的工夫,老寿脸上添了不少皱纹,胡子也变得硬硬的了。其余呢,就是袋子里多了一张“良民证”每当看见这个小东西,老寿心头马上涌起一团火。他虽不识字,那上面的一切可都记熟了。汉奸总是把它抓在手里,顺着上面的条款,一项一项地问他:“叫什么?”“张老寿。”“多大年纪?”“四十三了。”“原籍什么地方?”“本县张家庄。”“现在住什么地方?”“张家庄。”“做什么的?”“种庄稼的。”汉奸对一对像片,放开手。老寿转脸就是这么一句:“妈那×,这个黑狗。”

  老寿一辈子没有照过相。人都说照相多了会把人的精神抽了去。可是汉奸说,“皇军”的命令,“良民证”上一定要用像片,非照不行,照的时候还得笑。老寿忍着痛缴出两块钱,鼓起全身的气力,拿捏着,准有三分钟没有敢呼吸。他以为照得总该不错了,谁知洗出来,竟是那副鬼样子,死死板板,不像哭不是笑的。

  摸了摸“良民证”,还在袋子里,老寿放心地推起车子,“吱扭吱扭”地走起来。什么都变了,城关的样子使他看着难受。“广聚兴”是刘举人开的三几十年的老杂货店,也被鬼铺子挤倒了,和它一同倒闭的,还有永丰粮行、公合药店。左也是日本,右也是日本,这么好的地方,简直成了日本人的天下。尤其是那贩卖大烟的“吸食店”,更使老寿生气。谁不知道谢三先生是抽大烟败的家,今天鬼子光天化日地公开提倡!

  看见城楼上临风飘摆的太阳旗,照例地吐了两口唾沫。为避免给鬼子鞠躬,他绕了两个弯子,走到关外王老大的店门前。

  “老大,买卖好哇!这几天怎么样?”

  “这几天怎么样?反正稀的干的,一天混上两顿就算了。大生意都不行,咱们这小买卖算个啥!”王老大从嘴里取下旱烟管,接着叹了一口气,“这年头儿,什么都不行了。”这王老大是个安分守己的买卖人,旁人只卖三毛钱的东西,他决不敢卖三毛二,只不过偶尔在咸盐里多搀上一点水,白面里和上点白玉米面。如果说一年中他能做一百元的生意,那么至少有七十元是卖给熟人的。

  “这两个秸子留下吧!”老寿把旱烟袋掏出来,去对火。

  “下回再说吧,上回留下的还没烧完呢。”

  “留就留下吧,什么时候不烧哇,老熟人。——啊,我问你,洋火什么价钱?”老寿这回可一本正经了。

  “三毛六。咸盐涨得更厉害,四毛五一斤了。”

  “了不得,庄稼人以后真吃不起咸盐了。还按三毛八卖给我一斤吃吃吧!”

  “不只买的人嫌贵,就连我们这些做买卖的,看着也都不贱呢。”

  闲扯了一会子,老寿慢慢地换了话头。

  “这几天没有过汽车吧?”像是漫不经心地问。

  “前几天走了七辆,今天是初八——初三来了三辆,里边有一辆听说是铁甲车。”

  “载的又是兵?又添了人了?”

  “来的大概是子弹吧,盖着布看不见。走的满满的载着兵,我听巡官说,山本少佐也走了,怪不得,他们成天朝野田上尉那里跑。”

  “还有什么新鲜事儿吗?”

  “听说又捉住两个便衣队,前天在城西——不知道,不知道。”老寿问他便衣队都叫什么名字,王老大赶紧摇摇头,说他“不知道”,其实,知道也不敢说。

  买了四两盐、两个烧饼,推起车子走了。一车柴火,卖了三块半鬼票子,价钱倒算不小,只是这时光钱不值钱了。尽管老寿对于这种工作已经相当熟,究竟有些不自然。肚子里有事,真好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走起路来老像是有人在追他。他随时记着那一套话,随时准备好他的“良民证”。

  想到“良民证”,老寿不由得就会想起赵拴子。那个倔强义气的家伙,真不愧是他老寿的一个相好的。他还清楚地记得,去年十月的一个黄昏,拴子突然悄悄地跑到他家里。往常拴子来他家,没进门总是先嚷上这么一两句:“老寿哥在家吗?”连街坊邻居都听得到。这次他却没有嚷。一直走到老寿的房子里。

  “老寿哥,有些日子不见了,你还是这么个样子?”

  “可不是,混了‘清明’混‘冬至’,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呢?”“我吗?也是这样子,——我问你,你这几天出门不出门?”拴子把嘴巴凑到老寿的耳朵边,悄悄地问。

  “前天刚送了一车菜,这几天没事情,也许不出去。”

  “良民证借我用一用吧!明儿黄昏准还你。”

  他说,他的丢了,明天非进一趟城不可。老寿是自家兄弟,借用一下不要紧,只是不要对旁人说。

  拴子是帮过老寿的大忙的。五年前,老寿买他表弟那匹大白马,如果不是拴子给他筹兑了九块钱,他怎么能够一下子凑得够九十块钱呢?并且,拴子借给他的钱,一年零四个月都没有要利息,只是说说笑笑地喝了老寿半斤烧酒也就算了。这回拴子借用“良民证”,心里虽然有些踌躇,嘴里可是说不出来。五儿他妈当时却表示不很愿意,虽然她并没有当面拦挡,拴子走后,她可唠叨了一晚上。据她看,拴子愣头愣脑的,拿着老寿的“良民证”进城,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并且,一个“良民证”就要一块二毛钱,丢了,可不是玩的。

  五儿她妈猜对了。第二天中午,唐二奎从城里回村来,马上找老寿,气急败坏地告诉他,可了不得,拴子在城里被鬼子捉住了,说是游击队的探子,抽两袋烟的工夫,就把个小伙子头朝下脚朝上地活埋了。老寿听见这话自然难过,五儿她妈更是一头撞在老寿的怀里:“天杀的,不叫你借你偏要借,闹出事可痛快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哭着,喊着,闹着。

  老寿也慌了,跑到老么叔家里去请教。老么叔知道事情多,叔叔和侄子,想来也不碍什么事。结果,他照着老么叔出的主意,连中饭都没有顾得吃,揣起两块钱,把腿故意碰得一块青一块紫的,压住无边的愤怒和无名的烈火,到县里的公安局去报告。他说,他昨天走亲戚,遇上天杀的游击队,不但抢去“良民证”,而且把腿也打坏了。现在,他情愿自己出钱,再补领一个。从此,他是更加明白了。拴子死得惨。可是做的对。这件事,拴子实在对不起他,为什么这么好的事情,事先不对他明说呢?告诉他,也可以大家想办法,自家兄弟,还有什么可以瞒人的?他老寿也不是什么脓包呀!

  还在和拴子一起给人家扛长活的时候,他就常常听到人们说:“这个是日本货,不要买!”“这是日本仁丹,是吃不得的。”以后父亲死了,他辞去长工,回家种那五六亩地。不久,生了一个孩子,靠着自己省吃俭用,打个短工,卖个菜,不招事,不惹人,倒也紧紧缩缩地过得日子。碰巧表弟因为赌输了,把个大白马用九十块钱卖给他。从此,他的日子就越发松动了。以后听人说,长城开了火,日本飞机专找白马炸。二十九军的白马都不敢要了。他听了这种话,心里老大的不高兴:“妈那×,真不知道都是些个什么东西。”

  三年前,日本人真的来了。在城里杀了许多人,接着,就出了伪知事。第一件调查户口,就使老寿感觉头痛。这是不是要抽丁呢?接着每家门口钉上一个门牌,缴两块“登记费”,发“良民证”,每人一块二。这次他一共出了三块多。修路,支差,拿各种花销……一句话,这日子过不成了。

  小五儿那天笑嘻嘻地拿回四两糖和两包洋火,说是“宣抚班”给的。五儿妈当然很高兴,接过孩子手里的东西,对老寿说:“怎么他们还给东西呀!”老寿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过了几天,五儿哭着回来了,告诉他妈,宣抚班给孩子们照相,因为他笑得不好,就打了两个耳光。老两口子看着五儿脸上的巴掌印,禁不住淌下老泪来。

  “坏是坏,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呀?”老寿常常对着旁人这样说。老么叔的教训他是记得清楚的: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日子还是“过了一天算一天吧……”等到敌人开始收粮食,他才感觉真不行了。五六亩地,每年就得出两石粮食。“妈的,粮食全都喂了狗了。”

  最难忘的还是他那匹宝贝马,多么好的马呀!去年八月里,突然来了一个鬼子、三个汉奸。其中有一个就是刘二混子。前五六年,因为争一棵树,老寿和他吵过一场嘴。这回二混子拿着枪,说是“皇军”的命令,一定要买老寿这匹马。没有办法,赔不是吧!五儿他妈给人家跪着说好话,哭,都不行。二混子甜言蜜语地说照老寿买马的原价,可以发给九十块钱。

  老寿算一算,买马的时候,一毛钱可买二尺布,现在是三毛钱一尺,两相折合,算是给了十几块钱,这个亏吃得太大了。老寿怎么说也要添钱,五儿他妈无论如何不让拉牲口。结果钱也不给了,人家说“不识抬举”,掏出枪来,硬抢去了。五儿和他妈拉住那个日本人的衣服,带哭带磕头,结果一靴子一个,都给踢倒了。老寿本想赶上去,可是他终于没敢这么做。

  老寿给这苦难的几个月折磨坏了。嘴唇变得更厚,腮帮子变得更宽了,颧骨突出来,黑皱纹在脸上纵横织成一面网,眉毛常常结在一起,眼睛无力地眨着。他变得非常暴躁,看着什么都不顺眼。小五儿兴兴头头跑过来:“爸爸,爸爸”,他却用力把脚一顿:“去,你这小兔羔子。”日本飞机从天上飞过去,他就诅咒它们掉下来。游击队晚上破坏公路,打敌人,他是只嫌打得少。

  是一个下雪的晚上,每一个人这时候都会蜷伏在自家的炕上。张家庄神不知鬼不觉闯进许多人。村子四周都是哨,没人能够走出村子去。静寂的紧张笼罩了整个的村子,人们都知道,这是游击队又来收“良民证”了。起先大家都不愿意拿出来,以后感觉不给不行,也就满腹委屈地交出了。没有“良民证”就没有保障,重领“良民证”又得花钱。

  老寿偶然发现,这些游击队里面,也有赵拴子的二兄弟赵小虎。老寿究竟上了几岁年纪,一看见这个“无依无靠”的青年人,忍不住淌下老泪来。那个青年人反而在一旁劝导他:“老寿哥,哭什么呀!哥哥死了,还有咱们呢!”老寿擦擦眼睛告诉他,现在拿“良民证”不像先前有用处,因为上边有了像片了。小虎他们也知道这一点,只是没有这东西,无论如何进不了城。

  “进城有什么事情,我是不是办得到呢?”老寿把小虎拉到一边,吞吞吐吐地问,这一下子,他好像找到门路了。

  “怎么不行,愿意干就成。只要学会了路子,小心点儿,不要对别人说——连五儿他妈也别说。”赵小虎深知老寿的为人,所以敢于切切实实地告给他。当下谈了半天,去时如何如何,有人盘问怎么办……得到消息,告诉本街的王小牛就行了。

  过后两天,老寿心惊胆战地到城里试验了一次,觉得这种事情也并不怎么难。他和王老大本来很熟,扯扯闲天就可以得到不少消息。许多情报就这样地传到了游击队里,眼见得城里的“皇军”一天比一天地陷于不利了。游击队每打一次胜仗,老寿就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用白灰水在墙上画它这么一杠杠。

  老寿这次回到家里,把烧饼丢给小五儿,饭都顾不得吃,赶快跑去告给小牛。这天晚上,枪声一直响到出太阳。中午过了,人们纷传着游击队昨夜攻入南关,日本人死得不少。又说从什么地方开来了大队,这时候正在到处捉人。老寿听了,暗自好笑。

  “清明”到了,庄稼人忙起来。城里这几天闹着要夫要差,看样子又要“扫荡”了。大概是“清明”过后的三四天,小牛突然跑了来,叫老寿无论如何立时到城里跑一趟,一忽儿也不能耽误。老寿放下手中的锄头,拔上一小车菠菜,“吱扭吱扭”地进城了。天刚下过雨,路上没有浮土,也没有淤泥,他走得很快。

  到了南关,看见街上乱哄哄的,有人有马。日本兵和“皇协军”,背着背包,提着枪过来过去。老寿心里“咚”地一跳,一直跑到王老大的店子里。照例是漫不经心地问:“街上为啥这么多人哇?”

  “听说又要打仗了。”

  “又要打仗了?在什么地方?”

  “也许往西吧,刚才巡官过去的时候说,大概是往西。”

  “真的,你没有听错了?”

  “没有,清清楚楚的。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呀?”

  “我怕在我们近边打呀!”

  老寿可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说:“老大,招呼着我车子,去屙泡屎。”

  不是玩的,听小牛说,小虎他们就在西乡住着呢。他们若是还不知道县里的情形,这还了得吗?几十几百条性命,这时候就系在他老寿一个人的身上了。

  两步并一步,头也不回地向着自己的村子跑。他感觉后面也许有人在追他,可是也顾不得回头看。风在耳边呼呼地响。肚子硬得像块石头,鼻子张得大大的,眼睛只看着道旁的树木和前面的村子。“叭嗒叭嗒”的脚步声,好像有人在催他,跟着他跑。

  好长的路啊!假使有人追住他怎么办呢?“不怕,我还有‘良民证’呢!”他一面跑,一面不时摸摸那个小东西。

  原载《华北文艺》创刊号,194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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