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德国莱茵河畔住了三个月。所住之处叫布莱岑海姆，是因为它是莱法州州府美因茨市的一个社区，离黑森州州府维斯巴登市、欧洲交通枢纽法朗克福和欧宝汽车总部都很近。城市化程度自然是极高的，但说来也怪，留给我最美好的记忆，却是独自在社区一角花园洋房篱笆外面拣核桃。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有了这一份核桃缘。那是在大学后门不远的小路上。天色还早，蒙蒙的晨雾里，我发现有位臃肿的德国老太太，手提一只塑料袋，踏着沾满了露水的枯叶，低着头，在地上拣拾什么，不时往塑料袋里装。塑料袋已经给装得沉沉的了。我刹住自行车一看，嗨，她在拣核桃！抬头看看，果真是核桃树嘛，翠绿茂密的枝叶间，结着一个个青果子，篱笆里面的草地上落满了半裂开厚厚青色果肉的果实；低头看看身前身后，都是破了壳的核桃，有的是落地时砸碎的，有的是给车轮碾碎的，水泥路面上沾了一片片核桃油。我一时呆住了，好奇地看着那位老太太专注地边拣边走，直到走进对面那幢花园洋房。我忍不住将自行车往篱笆上一搁，也弯腰寻找起来。所幸没有被胖老太一网打尽。昨晚有过风雨，核桃树下，紧靠竹篱笆的枯草落叶里，还有不少核桃。这儿核桃树很多，却分成两个品种，一种小如南枣，一种大至盈握，外壳都还粘着丝丝黑色纤维，抓在手心摇一摇，瑟索有声，转眼间就将我的两只口袋装满了。这是多么难得的城市野趣呀！从此，我每次到儿子大学电脑房去上网，总要在这儿下车搜索一番，即便到了别处，也忍不住要抬头看看是否有核桃树，低头搜索着。
我真的着迷了。令我着迷的，不是吃，而是拣，拣这份难得的城市生态，拣一份久违了的野趣。我生来欢喜在滴水的枝叶下，呼吸这种风雨后腐草衰叶的味儿，这味儿很香；我也喜欢让双手感受果实上这种沾沙带土、分不清是露水还是雨水的潮湿，这一份潮湿感，给我的舒畅，胜似整个身心融进了大自然。当然，同样喜欢果实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阳光微温和幽幽清香……这可是尘封在我感情深处的珍藏呀。这份珍藏，是不能随便打开的，一打开，它会把我变成五十年前金华江边那个顽童，在明媚的阳光下，在舅舅家地边摇动树干采李子，边拣边吃。品尝到的何止是李子呢，而是我野性的舒展！这份珍藏一打开，也就会把我变成浙西山坳里采蘑菇的那个青年，他冒着绵绵秋雨，脚蹬草鞋，头戴竹笠，身披蓑衣，手拿树枝边走边拨着草丛，采摘草丛里或枯树根旁边的野蘑菇。它们总是成堆的生长，那样香气扑鼻，那样鲜嫩，相隔这许多年还会在梦中化成我清纯的故乡……前几年，我回家探亲时企望重温旧梦，重拾那份野趣。山还是那些山，溪还是那条溪，可都给城市化化得只见成群的水泥建筑；只闻破山而过的高速公路上长鸣的汽笛和阵阵汽油味，溪水都不能喝了，哪能找回儿时情趣？没有想到，却在城市化的莱茵河畔找回来了……
回国来已经有三四个月了。跑遍了南欧与西欧四十多个城市，闯进梦境频率最高的，还是这份城市野趣，迷迷糊糊的，往往弄不明白是在莱茵河畔拣核桃，还是在金华江边摘李子或者采蘑菇。最近，有一份研究报告，确认我国社会发达程度与欧美经济发达国家相差百年与二三十年不等，与德国的差距是五十年。又是一个五十年！这是说，我五十多年前的儿时情趣，五十年以后的现代化感受，前后百年的两端都在德国糅合起来了。难道说，它是在无声地向我们提醒，提醒我们经济发展中还缺少什么，提醒我们，这种糅合不是轻易得到的。二战以后，他们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重建家园的时候，也付出了生态失衡的代价，这代价，早已成为了人类的一笔财富。人类进步难免要偿付代价的，冤枉的是无端地去偿付别人已经付过的代价。承认差距，意在超越。我相信，我梦境里的这份城市野趣，将会走出梦境，在我们现代化的城市中变成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