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溪记（笔墨山水）

　　王巨才

　　上清溪掩映在泰宁东北的丹崖翠峰间，离城二十公里。

　　前去漂游的那个下午，赶上难得的好天气。雨，欲下未下；风，吹面不寒，正山明水暗、清爽宜人时候。

　　从上码头到下码头，全程三十三里，乘筏需两个多小时。撑筏师傅小冯介绍，沿途要经过九十九曲，八十八滩，七十七弯，六十六峰，五十五岩，四十四景。这四十多处景致，绝对是峰回路转，步移景换，只要放松下来，静心品味，保准让各位领略到“转一景如闭一户，迎一景如翻一梦”的意趣。

　　小冯是一位精干快活的小伙子，能说会道，记性极好。原以为他那些亦庄亦谐，半俗半雅的解说不过是导游手册的现成炒卖，担心其中不免有夸张和附会的成分。及至两个多小时的游程下来，方知他对每一景点的评点都十分精致、妥帖，不禁对他的聪颖好学深为赞许。

　　上清溪的风姿，最动人处当在那溪水的曼妙与清澈。这条自始至终收束在深山狭谷中的溪流，宽不过十米，窄处仅容一筏通过，且流量不大，水势平缓。浓荫遮护中，崖壁迎放间，清冷冷的溪水蜿蜒盘桓，一路走来，娉娉婷婷，袅袅娜娜，宛然仙子手中的彩练，舒展自如，随风而动。而那流水跌向低处的丁冬声，滑过河槽的琮琤声，若银铃轻击，琴弦慢捻，又分明是在演奏着一曲柔婉动听的弹拨乐，于空寂的山谷间断断续续，悠然低回。可以想来，在这样的环境中“漂游”，不会有飞流直下的刺激，惊心动魄的震撼，有的只会是峰回路转的欣喜，俗虑顿消的愉悦，与人们通常所说的“漂流”旨趣迥异。是的，这是一个空灵幽静的世界，一个只可感悟，不可侃谈，只可静享，不可喧逐，只可浅唱低吟，不可狂歌长啸的所在，故莽夫不宜，俗子无缘。说到溪水的清澈，小冯解释，原因就在于它全是由岩隙中沁出的清泉汇集而成，又处在这样一个纤尘不到的幽谷中，因而饮之甘洌，观之晶莹，浅显处，水光粼粼，沙砾可数，哪怕掉进一枚钢针去，也不愁找不回来；水深时，一潭澄碧，清亮可鉴，云影徘徊，峰树倒插，即便是真有琼浆玉液，怕也难比它的温润清纯。

　　上清溪峡谷总长有五十公里，千百年来人迹罕至，两岸原始林木葱茏茂密，奇花异卉常开不断，故又称百里花溪，天然生态公园。我们去时，正是杜鹃花开的季节，坐在缓缓行进的竹筏上，凝神周围的苍苔翠竹，偶一抬头，眼前便会一亮，那绽放的杜鹃花，或成堆成簇，如盛装丽人结队优游，顾盼生辉；或一枝凌空，如天真女孩俯身探望，嫣然巧笑。面对这天然的工笔画图，你会油然想到，这大自然的神奇造化，确是任何杰出的画师都无法企及的，因而不得不为那枝任意点染，无不精妙的无形妙笔而啧啧称赞。更让人惊讶的，是在兰花谷经见的一幕：一百米长宽的石壁上，附着薄薄的苔藓，繁星般开满淡紫色的兰花。这花与我们常见的不同，没有横斜高挑的枝叶，却在滴水的浸润下显得分外高贵，优雅，生动。暗香浮动，不止十里，直到竹筏划出谷口，仍能隐隐嗅到它传送过来的阵阵清香。此外尚有一处还魂壁，上面长满还魂草，叶片肥厚结实，类若柏木幼株而颜色微红，也是别处不易见到的。草名还魂，言其生命力极强，即使采来晒干，一入水便旧态复萌，鲜活如前。小冯说，这草也就是书上说的萱草，当地乡俗，孕妇佩其花可生男孩；又叫忘忧草，名人雅士常以之相赠，以为可解愁忘忧也。见我们满脸兴奋，小冯又补充道，其实，这整条的溪流，何尝不是一条忘忧溪，自你们乘筏以来，没见哪一位先生心事重重，唉声叹气的。大家拊掌而笑，频频点头，深以为是。

　　提起上清溪，不能不说到那些神奇诡秘的丹崖洞穴。泰宁在地质学上属典型的丹霞地貌，境内遍布铁红色的险峰峭壁，危岩怪石，又经长期风化剥离和流水侵蚀，岩壁上形成了许许多多蜂窝状的岩穴和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洞槽，现在都成为得天独厚的观光资源。伫立筏头，远远望去，这些旖旎诡谲、精湛绝伦、非人力可为的杰作，常会让你神思遄飞，震惊不已。且不可小觑这些荒弃在深山老林的奇特洞穴，它曾是人类最早的栖居地，更是泰宁人推崇虔敬的文化摇篮。这个只有十二万人口的小县，历史上曾是“汉唐古镇，两宋名城”，李纲、朱熹、杨时等名臣硕儒都曾在这里寓留讲学，文风昌盛，人才辈出，曾有过“一门四进士，隔河两状元，一巷九举人”的盛况。那些潜心向学、志存高远的莘莘学子，如后来官至北宋吏部尚书的叶祖洽，南宋端明殿大学士兼枢密院参知政事的邹应龙，明代太子太师、兵部尚书的李春烨等，幼小时为避开尘嚣扰攘，都曾负笈远涉，到这些岩穴中宵衣旰食，多年发愤苦读。后人感其事而有诗赞曰：“探幽寻胜到灵岩，路入层霄已隔凡。此处书声通帝座，当年柳汁染春衫。”流风所及，相沿成习，如叶祖洽在奏章中所写：“其县比屋连墙，弦诵之声相闻……故以名荐于天子而爵列王廷者，相继不绝”。

　　叶祖洽读书处就在上清溪出口处附近。李春烨父子先后潜研的李家岩，以及至今尚有两位老人（自称为宋代名将杨七郎后人）穴居的胜丰岩，也都相距不远。可惜行色匆匆，未及寻访，是为遗憾。

　　大约是觉察出大家怅然若失的情绪，小冯在握别时特意安慰说，留一些念想也好，省得黄鹤远去，更无眷顾。泰宁可看的风景多得是，连联合国专家考察后也是像你们一样，依依不舍，流连忘返。

　　我们问，专家是如何评价的？小冯跷起拇指，洋腔洋调地学道：“OK，世界级的！”

　　《人民日报》 (2005年06月25日 第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