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的故事，要从多年以前说起。

　　他的祖父出身贫苦之家，却少有异禀，不甘心当一辈子人下人。认准一个目标，从拜师傅学手艺做起，从一副挑子穿街走巷做起，从开一个小小手工作坊做起，从混上轮船当水手、远渡大洋彼岸偷学技术做起……逐渐，逐渐，他的祖父有了自己的工厂，有了自己的产品，有了自己的品牌，在外国资本家大举进入，民族工业岌岌可危的年代，开创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那些过程，可歌，可泣，可以写成一本书。这里都省略掉。我要讲的是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的今天，他的祖父早已经过世，他的脑子里，只有儿时祖父让他爬在膝上，捻着胡子教他念英文儿歌的记忆。祖父过世后，工厂由他的父亲接手。时局混乱，工厂一度陷入困境。濒临破产之际，幸好得到了许多老股东的支持，都是祖父生前的莫逆之交，父亲这才度过了危机。

　　父亲特别提到另一位也是德高望重的民族企业家，说他在某个深夜特意派人送来的6万元钱，在关键的时刻起了关键的作用。

　　他的父亲从来不说这些事，直到晚年的病榻上，才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细节。

　　今天，在“民族的才是世界的”理念推广中，这家已经属于人民的老企业名声大振，老品牌找到了新感觉，各种荣誉接踵而来，要写史，要立传，要掘地三尺搜集飘零在民间的记忆与实物。已经退休的他，才凭着记忆写出了一些回忆文章。

　　到此，一切都很好，可是后来———

　　文章面世后的某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说眼下可是契约社会了，说既然咱的祖宗借给你的祖宗6万元钱，你就该还咱钱，没错吧？

　　他一听，傻眼了。想了半天问，你手里有借据吗？对方说，你的文章白纸黑字，不就是借据吗？他一想，惟一的办法，就是将白纸黑字擦去，遂吵到出版社，要求更正。

　　我实在不想评说他们孰是孰非，不想追究是否老父临终记忆有偏差，不想说时隔多年还能不能打官司要债，不想说究竟应不应该更正……

　　我只想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哦！我想说的是，有了当初那样子的祖宗，何必有今日这样子的子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