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兴安岭，由波兰援建一座号称亚洲第一、世界第二的林产化工厂，学徒工皆是高中毕业生，中专毕业生只能当工人。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抑或今日，恐怕也会令人瞠目。
省内4个大城市来的百余名学徒工中，人才济济，方琳，和我们这些小青年同期进厂，年纪算是最大的，都称其为大师兄。他毕业于哈尔滨六中，二胡拉得特棒，一曲《二泉映月》，令多少师弟师妹泪雨倾盆。他诗写得好，时有诗歌在报刊上发表。全厂文艺汇演，他改节目串连词时，其中有一句“继往开来”不押昂扬韵，便改做“开来继往”，既押韵又不以辞害义。他很会朗诵，颇富召唤力，有点像中央电台播音员齐越。入厂不到半年，便被调到厂广播站当编辑兼播音员。
第一次播音，方琳有几分紧张，坐在麦克风前运足气力：“林化厂广播站”，这六个字几近呼喊，把自己吓了一跳。不一会儿，有人敲门来找电工，说一辆运砂石的马车，拴在道边一个电线杆子上，广播喇叭突然一声刺耳大叫，马吓毛了，将电线杆拽倒。大家说，这像张飞当年喝断当阳桥，话里充满褒奖之意。那时的方琳，十分了得，可谓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他是我们这帮年轻人中的佼佼者。
革文化命的那年，因为方琳声音洪亮，一些大的场合都指定他领着喊口号。在一次全厂批斗大会上，他忙中出错，将“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喊反了，左派喊成右派，右派喊成左派。这下闯下大祸，被公安局带走，念其根红苗壮，三代贫农，在拘留所里关了一阵子就放了回来。虽然凉水蘸窝头的日子过去了，方琳却判若两人，眉宇间皱成了一个“川”字，很少见到他拉二胡，也很少写诗朗诵了。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对对青年人喜结良缘，惟方琳孑然一身。给他介绍对象，他几句话把人家打发了：没啥意思，麻烦事太多……处了几个女朋友，都吹了。三十好几了，剜筐便是菜，娶了一个带小孩的农村妇女，他逢人便说，带个小孩好，省事！不知他指的是小孩乖不闹，还是指不用生孩子了，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改革开放后的一个春天，省里在黑河办一个文学创作班，我和大师兄方琳不期而遇，在一起叙旧，他似乎开朗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笑容。去俄罗斯布市一日游的头天晚上，在江边举行篝火晚会，即兴表演节目，有唱有跳有朗诵。我提议方琳拉一支二胡独奏曲，他没有推辞，手持准备好的我所熟悉的那把二胡，坐定，一曲《二泉映月》响起。乐曲伴着静静奔流的江水，时起时伏，倾泻内心的孤独与苦闷，流露出对新的生活的向往之情。只有我知道，他在用心倾诉，倾诉他所走过的坎坷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