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人民军在南朝鲜

　　人们多说新闻记者消息灵通。1950年6月，我在人民日报总编室综理稿件，消息该不闭塞了，但在26日收到朝鲜半岛发生战事的消息，竟同读者一样感到突然。

　　1950年上半年，尽管台湾、西藏等少数省、区还未解放，我们国家的注意力已开始转到经济恢复和社会改革。6月下旬举行了全国政协一届二次会议，听取和讨论刘少奇作的关于土地改革报告、周恩来作的政治报告、陈云作的关于经济形势、调整工商业和调整税收诸问

　　《人民日报》27日刊登大标题新闻：“朝鲜共和国军队转入反攻”，文称：“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25日下午6时发表公报称：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警备队于25日拂晓遭到南朝鲜伪国防军的意外进攻后，展开了顽强的防御战。警备队在与人民军的协同作战下，迅即击溃敌人的进攻，转入了反攻。”《人民日报》同日据此发表社论说：“朝鲜的全面内战爆发了。”我们国家的和平建设于是受到严重影响。朝鲜战事消息，从此长期占据人民日报头版和国际版大量篇幅。

　　新闻单位都力求发表独家消息，而《人民日报》当时尚未派遣常驻朝鲜记者。范长江（社长）、邓拓（总编辑）十分关注此事，同有关方面多次商量，决定派我到朝鲜前线采访。这已是7月开头的事。

　　朝鲜欢迎外国记者往访。当时平壤仅有塔斯、新华两通讯社的常驻记者，人手不多，逐日采发朝鲜公布的新闻电讯，难以分身到前线采访。恰好法国人道报记者马尼安、英国工人日报记者魏宁敦也要去朝鲜，商定我们组成一个采访团，我为发言人。当时交通阻塞，马尼安从巴黎到北京，要经过香港，整整用一个星期。我们7月15日从北京出发，朝鲜人民军进军的第一高潮已是尾声了。

　　长江同志对记者工作有丰富经验和浓厚兴趣。他在我临行时说：当记者，要尽量“前伸”，千方百计取得第一手材料。三个记者，三个国家，有好处，便于交流经验；也准备出点麻烦，因为工作习惯、生活习惯不同，一定要搞好团结。他还说，稿子不嫌多，越快越好，你的稿子我来处理，随到随发。他的诺言后来完全兑现了，稿件处理很及时，都安排在醒目位置。我自问也没有辜负他的嘱咐。

　　从新义州入朝鲜国境，朝鲜劳动党平安北道党委代表和新华社平壤分社记者刘桂梁同志来接。刘前一天冒着轰炸，从平壤乘坐一个蒸汽火车头赶到这里。新义州虽已遭受多次轰炸，还保持道首府（相当我国的省会）的庄严和秩序。道党委员长（相当我国的省委书记）热情接待我们，详细介绍全道人民热烈支援前线的情况，百分之五十以上的青年已参加人民军，其中有不少华侨。虽然是在战时，我们还能享受外宾优遇。三个人，马尼安从巴黎来，西装笔挺，头发花白，像个大学教授。魏宁敦略现华发，穿蓝色中山装，气宇轩昂。两人隆鼻深目，典型欧洲人样。我的面孔与朝鲜人同，穿一套咔叽军服，但没有符号、领章。这个小集体，连同十来个翻译和陪同人员，经常引起人们围观。有时陪同人员主动介绍了我们的身份，朝鲜人特有的热情猛然迸发出来，问好，握手，欢迎我们在他们打仗时候到朝鲜来。朝鲜当时吃尽被资本主义世界封锁之苦，太需要朋友了。

　　在平壤，我们受到朝鲜劳动党中央和中宣部的亲切接待，受到我国驻朝鲜大使馆临时代办柴军武（柴成文）的热情关照，受到新华社平壤分社社长丁雪松的大力支持。我们提出：取消礼宾酬酢，立即开始工作。主人安排先在西海岸平壤地区采访，再到东海岸要港元山，然后考虑去前方。马尼安提出，他在平壤、元山采访后，到汉城采访两三天即回国。魏宁敦鉴于大田战役刚结束，看看大田即回北京。我提出随人民军主力采访，部队进到哪里跟到哪里。三个记者，三种要求，需要三套翻译、陪同、车辆，况且在战争时期，太难为主人了。

　　“三八线”以北，这时是朝鲜战争的大后方。城乡居民热烈紧张，忙两件事：支持战争，对付空袭。朝鲜被日本侵占几十年，灾难深重，反侵占反奴役斗争从未间断。现在建立了独立国家，在自己的国土上同卖国贼李承晚和美国干涉者打仗，那气势，那豪情，大概只有我国军民对日本侵略者、对蒋介石王朝最后的进军能够媲美。据朝鲜公布：从6月25日战争爆发，到7月20日围歼美军第二十四师，朝鲜已有一百三十万人参军，占共和国北半部（即原“三八线”以北地区）人口十分之一以上。

　　朝鲜人最恼火的是美国空军的骚扰。李承晚可说没有空军。朝鲜人民军空军作战英勇，但兵力单薄，开战没有几天，美国干涉者即完全掌握制空权。为了“摧毁”朝鲜的士气民心，美国飞机日夜横行，见人就打，见房就炸，而和平居民只能“消极防空”，代价是很重的。马尼安在二次大战期间，参加法国抵抗运动，同德国法西斯军队打过仗。魏宁敦在希特勒发动“英伦战役”，企图用空军征服英国时候，在伦敦担任防护队员，专同德国飞机“打交道”。他二位都说，从没有见过这么频繁、猖狂，如入无人之境的飞机。至于我，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从来没有把日本、蒋军那点飞机放在眼里。现在却大不同。我们从元山回平壤，三个记者，四辆小汽车，也成为六架轻轰炸机的攻击目标。大概因为我们跳车及时，只损失一辆汽车。我们站在一个山坡上，目力所及，多处起火，都是被敌机击中的草房。专向手无寸铁的居民逞凶，这叫什么战争？三个人气不过，利用防空时间，起草一份联合声明，揭露美国飞机屠杀和平居民的暴行。新华社广播了这个声明，据说在国际社会发生了一定影响。

　　还有更气人的。7月22日，我们在黄海道碧城郡观察“三八线”两侧的战场，被八架美国战斗机相中了。小炸弹、机关炮劈头盖脑大打一场。在那狭窄的田间公路上，进退不得，只好跳出汽车，卧在稻田中，怒视敌机肆虐。一架海军战斗机俯冲过低，失去控制，撞倒一排柳树，坠地爆炸，距我们车队不过百多米。稻田满是泥水，可惜马尼安的法国西装，苦了魏宁敦的哔叽中山装，倒是我的黄咔叽军服，很快完全干透，未留多少污迹。在农村打游击的经验，看来还是有用的。

　　在汉城一起工作两三天，我们三人分手了。我沿着人民军进军道路，赶赴大邱前线。

　　这场战争突然爆发，越打越大，据我看，从根本上说，是美国执意称霸世界，当地球的宪兵。就事论事，则是由于当事诸方对形势估计不足。战事先是涉及两国三方。两国是说事实，不是名义。名义上，美国打着“联合国军”旗号，参与者有十六国之多。但美国以外的十五个国家，多的出兵两旅，少的提供几架飞机，壮声势而已，所以实际是美、朝两国。三方，即美国、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和李承晚的“大韩民国”。李承晚定“北伐统一”为“国策”，同山姆大叔共同估计“北韩（对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诬称）兵力不过八万，装备着来复枪，火炮甚少，士气不高，不能作战”。其实，金日成主席领导的抗日游击战争骨干，太白山（纵贯朝鲜半岛的主要山脉）革命游击战争的老战士，原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服役、朝鲜内战爆发前回到朝鲜的朝鲜族官兵，都有长期革命战争经验，武器装备也远远超过美、李的估计，所以开战不过三天，李承晚军即狼狈南逃，连“首都”汉城都顾不得了。美国人看不起李承晚军，扬言汉城、鸟致院等地所以战败，是因为李承晚军不中用，它的陆军还没有出场。于是匆忙派出二十四师万余人，进至大田（汉城以南约一百五十公里的战略要地），满以为依靠锦江天险，可以挡住人民军的攻势。谁想一战败北，主力被歼，师长迪安就俘，这才恶梦惊醒，大步南逃，退守洛东江东、普贤山南沿海一隅。这是一方。朝鲜战争开始第二天，美国空军即大举参战，它的地面部队如何动作，一时还看不清楚。以后来了万把人，大田一役，将其全歼，乘势追击，似乎很快能把美军逐出国土，于是定8月为完全解放朝鲜国土月。这是另一方。到1950年10月底，战事扩大到三国四方。麦克阿瑟之流对中国的决心和力量估计错误，先是认定中国不会出兵，视中国警告为“讹诈”、“恫吓”。看到中国真出兵了，又自我安慰，先说中国只是“保护水电站”，后说是要“挽回面子”。杜鲁门比麦克阿瑟清醒，在11月中第二次战役挨了大棒以后，立即宣布美国处于紧急状态，增调陆海空三军，把这场“局部战争”扩大成“中型战争”。

　　我沿着人民军的胜利之路前进。主人提供的条件在当时可能是最好的了，但我们行动极慢。主要是美国飞机捣乱。它先以普通炸弹破坏公路桥梁、渡口，朝鲜军民随时修复，保证运输畅通。后来美国飞机增投定时炸弹，给我们的主人造成更大麻烦。几颗“大特务”（朝鲜人民军对定时炸弹戏称）楔入土中，能使交通长时间中断。主人从安全考虑，坚主改道绕行。雨季水涨，道路不熟，有时一夜走几十里，比步行都慢。大家于是商定，不顾炸弹威胁，抢时间赶路。遇有定时炸弹，加大油门高速前进。有一次，在垒泉附近过洛东江，我们两辆吉普才过便桥，定时弹突然爆炸，距后车只有几十米，几秒钟。几个人欢快高喊：“吉人天相”，“感谢马克思在天之灵”。

　　在大邱城外，我随东线指挥部行动。朝鲜民族保卫省（相当我国防部）副相（副部长）武亭将军在此指挥。十多年前，这位朝鲜革命志士在中国参加抗日战争，曾任八路军总部直属炮兵团团长。我先访问武将军，叙旧，致敬，了解东线战局；接着访问人民军最前沿一个师团。师团长出于安全考虑，千劝万劝我不再“前伸”。我们登上一座一千一百米高山，满目苍翠，林木遮天，敌机擦着头皮穿梭飞过，大家似乎不闻不见，果真应了那句话：和英雄在一起，懦夫也会变得勇敢。用八倍望远镜观察大邱，但是可望而不能取。敌人以大邱（在北）、釜山（在南）、庆州（在东）、马山（在西）为支点，构成菱形纵深阵地，号称“釜山环形防御圈”，又称“东南防御方阵”。阵中麇集美军四个师、英军一个旅、李承晚军五个师和一些特种部队。敌人以大量坦克组成活动堡垒，以远程火炮和炮兵校正机布成弹幕，以轰炸机、歼击机构成外围隔绝地带，背靠釜山港，掌握制海权，粮弹充足，供十多万众死守硬磨。朝鲜人民军尽管士气高昂，作战英勇，因兵力、装备悬殊，久攻不下，真是顿兵坚城，兵家大忌。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慢慢看清楚了：这是敌人的圈套，把人民军主力吸引在这里，掩护它的主力登陆仁川，突袭汉城。

　　眼见得战事胶着，一时没有大的新闻，我只好带着一包人民军英勇战斗的材料，仍取冒险赶路办法，回到汉城，遇见大使馆武官组的同志，详细介绍前方见闻，受到同志们的注意。此时他们已接到火速赶回的电报，劝我一起行动。我说，新闻记者赶热闹，各国都一样，干一段再说吧！于是继续进行未了的新解放区的采访。感谢主人的关照，我得以用不太长的时间，访问相当多地区的人、事。凡是我认为新解放区应该报道的方方面面，大体都采写了。由于都是独家新闻，读者相当关注。以后出了《朝鲜战地目击记》小册子，也很有读者。

　　在汉城遇到中国人民慰问团同志，特别亲切。有些热心同志想继续“前伸”，主人坚决主张到此为止。为参加朝鲜庆祝“八·一五”解放五周年盛典，慰劳进行祖国解放战争的朝鲜军民，感谢朝鲜人民对中国革命的援助，我国各民主党派、人民团体、少数民族代表组成慰劳团到朝鲜慰问，郭沫若（中国保卫世界和平大会委员会主席）任团长，李立三（中华全国总工会副主席）任副团长。庆祝会后，团长率领部分团员继续在朝鲜北半部工作，李立三率领部分团员到汉城慰问，途中多次遭敌机袭击，幸无伤亡。宴会之后，立三同志同我长谈，询问我在朝鲜解放区的见闻以及对东南前线战局的看法，最后含蓄地说：要注意敌人动向，大邱、釜山不会长期僵持下去，敌人很可能另有动作。你要同使馆密切联系，不能一个人长期闯来闯去。

　　他的告诫和武官组的行动显然是一回事。考虑到我在朝鲜新解放区的采访任务基本完成，就从汉城回到平壤。恰好报社来电，要我回国汇报工作。

　　到了安东（当时尚未改名丹东），气氛紧张，全市已呈临战状态。看来还是我们中央估计准确。

　　摘自《李庄文集》

　　作者：李庄